木河的午后

星光：

上次见你还是在夏天，而现在已经是一月份了，风冷得刺骨。有人说过时间能让原本疏离的人亲近，我想这样的例子有一个都会觉得是上天赐福。我窝在沙发里给你写这封信，指甲上是耀眼的金色。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你一定没有想到吧，我一个人去了木河，我们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没有别人知道。当飞机呼啸着冲上几千米的高空时，我的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却好像一下子就把许多事清空了，突然就安定了。其实在岔路口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都只凭借那一刻的情绪，那一瞬的心事。你知道的，我们都爱自由。

木河的午后

木河的巷子很狭窄，两边都有人家，这真的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小城，空气里充满着树木慢慢拔节生长的味道。可我却觉得我是来过这里的，我应是属于这儿的，它会把一个习惯了寒冷天气和人心的北方人留下来。

只有冬天才有温暖，头上的太阳总是大大的。所以我实在太怀念那里的午后，即使我从没有过其他关于午后的记忆可还是觉得似曾相识。我所能记住的，我所停留过的，都是平凡狭小的境地。可是我的心里又是的确存在那样一个地方，它可以让我看见初升明亮的太阳，风来时草尖儿沙沙作响。会有大片开阔明亮的阳光，闭上眼睛红红的热度会使眼皮发烫。

那是我第一天到达那里，那晚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我梦见突兀的山崖上有一片金色银色的树木，有大朵大朵洁白芳香的栀子花，有梅花鹿守在城堡门口，你快乐地自由奔跑，梳着印度粗辫，发中缠绕深红和藏蓝的棉线。山崖下面是奔腾的海水，令人恐惧的幽蓝。好像一个漫长漫长黑童话的明媚开始。

木河的午后

我们相识已经有六年了，所以我常常会梦见你。你也一定了解我的所有伤口，还有那些不敢公之于众的丑陋伤疤。你还会不会在梦中突然惊醒，然后泪流满面。还会不会，把那些少年和女子的名字和生日，写满了一整张纸。而后来你却说，那些都只是青春里悲哀的不自量。

我想每个姑娘都足够天真，我最喜欢的是你的眼睛，纯粹而又坚定，所以我叫你星光。你的笑容令人神清气爽。

木河的午后

我在木河看到一群飞鸟掠过楼房的上空，翅膀起伏的阴影下藏有童年的暗号。你对我说过你最喜欢那些楼群，因为它们由生到死都永恒地陪伴着彼此，就连在哪一时刻，谁遮了谁的光，也是不变的。

其实我也想一成不变，但很多事故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当我们放弃一个人时，会流很多很多眼泪，眼泪流得越多，伤口也就越浅。真正痛苦的时候心里是有伤的，从伤口中绽出一个美丽的梦，我们沉溺在幻象之中不愿意醒。我说真正的痛苦没有声音，你说但凡深刻的疼痛，都是要避光的。可是现在却明白啊，女孩子们，大多数的累，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的泪水落在我的手心上，风一吹皮肤发紧，心疼得紧缩。你说：“我们找不到来路，所以更没有退路。所以无论怎样都一定要跟着自己的心毫不动摇地走下去。”我真的很感谢你，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愿意为我作证。那座城市就是我们走过最远的路，当时却觉得那么漫长。

木河的午后

那时的你爱穿黑色，黑色透露出孤独放纵和刻意接近，体现出人性中最脆弱的一面。你也试着改变自己，但你又说，毕竟以后的时光还有那么长，能自我的时间，却没有多长了。你对你爱的和不爱的都是同样的模样。可是你同我一样，拥有最干净纯粹的笑容，如同最快乐的风最温暖的云。我还记得你在冬天踏着雪时的快乐模样。不去卑微地求，受了伤也不会反击，首先想到的是逃离。我们都是这样，不爱放纵的自由。

我不奇怪你的任性，毕竟你就算是对我，也是亲极反疏了。我们都留着长发，都做过同一个梦——有千万双眼睛，有千万个门口，有时是空的，有时是满的。一些小秘密开始生根发芽，花朵把心坠得那么沉，不知是玫瑰还是罂粟。

我们渐渐长大，又渐渐变得可怕。所有的困难都是爱的宿命，就像质疑与批判是表达者必须承受的那样。原来，我需要面对的，真的不只是我自己的世界。而，更不能随意闯入别人的世界。

这些都是幽暗的少女心事，它们活在烟圈、灰尘和角落里。然而，我们却都明白这样一点都不酷。也许只是因为还年轻，总以为叫嚣着的才是青春，不甘心委身于平淡。

木河的午后

其实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么多，是这次的旅行让我想得过多。我在木河度过圣诞节，广场上有很多对情侣，天空有数不尽的烟花落下，月光树上悬挂着吊死的天使娃娃。站在人群中的我感受到猝不及防的失落，有陌生少年在我身旁走过留下薄荷烟草气味，好像那些年我爱过的少年女子经过我的生命，轻声道了句再见，清新而又辛辣。

那晚我梦见漫天撒落的金色和蓝色亮粉，一个高大的少年和一个喧闹的集市。我找不到路，我问你你在哪里。你说：“我在你身旁，我一直都在你身旁。”我四处环顾，却还不见你的身影，然后我奔跑着找寻你，我急得快要哭了。于是我明白了，真正的坚持啊，不是永不动摇，而是即使犹豫着退缩着心猿意马着一步三停着，还在往前走。就算我们快到家了，也总会有人死在路上。

所以我想给你写一封信诉说彼此的变化，我想与你唱一首歌唱出我们心中的抵达，我想握住你的手告诉你黑暗中不要怕，我想看你跳一支原舞让你看清你心中的人影都只是浮华。我想送你一朵冬天枯萎的花，再不轻不重地猜中你心里的话。

木河的午后

木河的天很蓝太阳很亮，广告牌上总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光晕，小孩子们在街上玩耍，女童的发上插着一朵娇嫩的花。其实我也特别想学会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独处，我想让你看看我画的画。那是你带给我的，深蓝发黑的天幕上浓黄的月亮高高悬挂，亮金色的烟火像指甲上的刺干脆地扎进皮肤迸出火花。可我眼中的你是白色的，就像木河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曾对你说，我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抵达。

你知道我有多怀念木河的午后吗？就是那样一个，没有世界，也没有我的午后。那里天气晴朗，晚上一定会有一轮大月亮，好像夏末一个人在夜晚看船灯，月亮碎碎地被水映着，一个人许一个愿。

只是眼前啊，总是雾蒙蒙的。

                                                                      乔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