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国的时候,我牢记着父母的叮嘱,“要外向一点,多跟别人说说话,多交朋友。”
于是就有了迎新活动上话痨一般的我,遇谁都凑上去装作一个热情外向爽朗友好的东北人(这好像也是东北人在全国其他地方人眼中的默认人设)一样,没话找话地问两句,哦不,是无数句,中间夹杂着我对对方或冷淡,或带着微笑的回答的永恒不变的热情回复:“Hi,你是哪个学校的?……哦SJI啊,我听说是个很好的学校呢,SJI对口招生的是南方城市吧,你是哪个地方的?……哦哦你是浙江哪个城市的呀?……哦哦哦我听说你们那里的火腿很好吃,哈哈,是真的吗?……”
一开始,这层“外向”的披风的确让我在各种略显尴尬的新生活动避免了和熟悉的人抱堆,或者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边这类显得非常“不合群”的行为。我在人和人之间穿梭,抱着一个可以聊得下去的人不撒手,像新加坡外面的Javan Myna小黑鸟,叽叽喳喳地上了发条一般动着嘴皮子。
可越来越发现,装“外向”是一种被动技能,且自己减血。简书道长在文中把内向的人定义为“不擅长在陌生人面前打开自己”的人,一语中的。有时,在这和陌生人的第一句话背后,我不知踌躇了多久,练习了多少个版本的开场白才敢迈出第一步,就更不用说维持一场谈话的困难性了,经常是我在趁对方回答时一边装出很感兴趣地认真聆听的样子,一边却在脑海里疯狂搜刮着下一个可以聊的话题。我最怕出现对方说完后,自己一瞬间脑海空白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时只能堆笑着重复“哦这样啊,好有意思啊,哈哈哈。”的样子。一次活动下来,我往往是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感觉身体被掏空,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几句我没有接下去的话,仿佛让别人的话落了地是我作为一个conversation starter的天大罪过。而真正聊了什么,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我们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可是相信我,我们给别人留下的印象绝对不是一个健谈友好的新朋友,而是一个过度焦虑于融入新环境而将自己扭曲成一个“健谈友好”的形状的模糊的掠影。我们以为自己在表现友好,其实就是在讨好,在迎合,在牺牲自己的真实想法来换回一个飘渺的虚无的毫无用处的热闹表象,最后才意识到,如果所有人都是你的朋友,和所有人都不是你的朋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醒悟让我一度很沮丧,导致在一段时间中,我迅速地弹回了之前的那个沉默寡言的、不努力搭话的我:想尽办法逃避一切社交场合,逃脱不掉的就站在一旁和熟悉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在别人主动上前聊天时不躲开,却也再也不会主动找别人“交际”。
是这时,我把自己脱离成了旁观的局外者,才看清了那些主动上前的人的面貌:在少部分人身上,我找到了我的影子,不自然却装出熟络的,不知如何维持对话却不惜以贬损自己来让话不落地的,脸上堆满了紧张的仿佛亏欠一般的微笑的。我看着他们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很想告诉他们,You’ll wear yourself out.
可在大部分人身上,我却有新的发现。他们也许是“自来熟”,可以和素不相识的对方顺畅地聊下去,但无一例外的是,当谈到某一个不再合拍的话题时,他们便礼貌地找个理由先行离开,日后有缘再见,得体却又不带着本就不应该有的愧疚感地离开。
我不知道这种交往方式交到的是否是真心的朋友,但我想,在这种蜻蜓点水一般的社交场合,想要遇到推心置腹的知己大概只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可我们毕竟是群居动物,需要维持个体之间的互动,为了别人眼中的和谐,更是为了我们自己眼中看到自己时的心安。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喧嚣的、成双结对的,那我们也许别无选择。
可到今天,我慢慢地发现这种“别无选择”也许不全是无奈的。几句谈话中,可以明显找到聊得来的人,也可以清楚看出让谈话不停卡带的人。交际像是个筛子,在谈话中层层筛去注定不走在一条路上的人,剩下的人,从淡如水之交步步开始,也不尝是一种坏事。
以“想交到掏心掏肺的朋友”或“想要不显得尴尬”为目的的社交,是功利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明白为什么之前自己的社交经历总让自己疲惫不堪。我们不能永远纵观全局去看一场谈话的客观作用,因为,有时,在群体场合下,一场谈话的主观目的就是谈话本身。正像Alan Lightman在Dance for Two中写到的。
It can hardly be argued that such in-the-flesh gatherings are necessary for communication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these days, with the asphyxiating crush of academic journals and the push-button ease of telephone calls. But it is there, and not in equations, however correct, that we scientists can express our personalities to our colleagues and relish an appreciative smile. Sometimes I enjoy this as much as the science.
即使类似的社交并无所谓的实用价值,我们,作为希望表达自己、聆听对方、与别人形成联系的人们,也愿意将时间放在这类“无用”的活动上,或小心翼翼地,或自如闲适地,打开自己,也接纳别人。
但前提是,我们在和别人交往时,表现出的,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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