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头坍塌的庙宇墙上,学校的外墙上,麦场的围栏上,都用油漆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
每次看到这些标语,我就像犯人见了警察似的,躲躲闪闪,像是有万箭射向我的胸膛。桂香在一旁拉住我,铮铮有词的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的身心再次被撕裂:向北说一定要生个男孩,不然祈家无后,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亲;向南坚持一个人民教师,要执行国家的基本政策,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向北和向南互不相让,大动干戈,拳脚相向,一个个鼻青脸肿,不分胜负。向北还找来了帮手,父亲的亡灵指着教训我,母亲的亡灵向我哭诉,模模糊糊的爷爷、太爷爷都站在他们身后,吓得向南躲在屋角哭泣,委屈,害怕得直打哆嗦。
我对桂香说:“我们养好这一个女儿就好了。”
“你能想得通?没个儿子,你能抬得起头?!”
“我没什么,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
“说得轻巧,没个儿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要被人家喊‘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知道这些对女人不公平的辱骂,“家里有老人才介意,我爹妈都不在了。”
“说起爹,我更对不起他了!”
计生委的人普查,挨家挨户上门宣传计划生育政策,育有一胎的妇女要去带环或结扎。不知桂香从哪里搞来一张不孕不育证明,避开了一次次的检查。
桂香怀孕后,每天高度警觉,像只偷食的老鼠,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都要从炕上跳下来。她也不敢再去磷肥厂干活了,一个人带着小女呆在家里,大门不出。她教小女给别人说自己生了大病,起不来了。小女整天坐在门口,像盯梢一样,看有没有计生委的人上门查看。
我在学校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别人问起桂香的事,生怕有人盯上我,盘问个不停。回到家里,紧紧关上门,小女不解的问:“爸爸,为什么要躲警察?”
“我们没有躲警察。”
“我们做坏事了吗?”
“没有啊,你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为什么我们要关着门?我还不能去外面玩?”
“在家里安全,听话。”
“妈妈教我给别人说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妈妈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妈妈喊你怎么说就怎么说,小孩子不要那么多为什么。”
小女低下了头,眼泪滚落下来,“爸爸,我怕被警察抓走——”
我抱着她,安慰她说:“不会的,警察不会抓好孩子的。”
孩子眼里,大人们好像是骗子,说什么都不是真的。
夜里,小女的酣睡声像风笛一样,桂香在梦里喃喃自语,我彻夜难眠。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我的神经立刻像拧紧了的发条,似乎心脏马上要被弹射出去。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桂香,她醒了,马上感觉不对劲,跳下炕去,冲出房门,向猪圈的地方跑去。我拎起她的鞋,跟了出来,“鞋——”,没有回应。
大门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了,我把鞋子扔了过去。颤抖着走向门口,抓着门闩,手里全是汗,怎么也拉不开。外面的人试着在推门,门就崩开了,我闪躲在一旁,想让黑暗吞噬我的身体。
“我们是计生委的,请配合调查。”来人摘下胸前的工牌,亮了一下。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请李桂香同志出来一下。”来人继续说。
“哦......她......她不在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检查。
来人看到我的慌张就料定我在说慌。径直走向屋内,看见小女在炕上哭,就问:“孩子,你妈妈呢?”
小女睁开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对方,我心提到嗓子眼。
五岁的小孩子懂的比我们想象中多。小女哭着说:“妈妈不在了——”
来人继续问:“去哪儿了?”
“不在了,不在了,我想妈妈——”
来人接着问:“你妈妈是大着肚子走了吗?”
“妈妈生病了,得了重病,走了——”
来人停了一下,看着哭泣的小孩,叹了一声气说:“可怜的孩子。”转身走了出去。
等脚步声像回声一样,慢慢飘远,我拴上门,来到猪圈,听到桂香喘着粗气说:“我感觉要生了——”
我头上像是倒了一盆冷水,站在原地打了寒战。“我去找接生婆——”
“来不及了,快,烧些水!”
我急急忙忙烧上水,拿了手电筒赶到猪圈的时候,桂香满脸的汗珠,面目狰狞,却没发出一声喊叫。她双手抓着的水泥食槽,快要裂开了缝。
“被单——剪刀——”桂香挤出两个词。
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屋,翻找东西,小女跳下床,帮我找到剪刀,跟着我来到猪圈。
桂香咬着牙,眯着眼睛,头发凌乱。上身在摆动着,就像捞出水的鱼,垂死挣扎着。小女被吓得要哭起来,我一下捂住她嘴巴,她懂事的闭起嘴巴来。
就像撕破最后一层膜的蚕蛹,小脑袋探了出来,接着听见“哇哇”的声音。我发麻的双手拿起被单包裹着它。
桂香微微张开嘴巴,问:“是——男——孩?”
“男孩。”我答到。
“值了!”她上半身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摸索着找剪刀,等我哆哆嗦嗦剪下脐带的时候,血像河流一样涌了过来。
桂香再也没有醒过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撕破了夜晚的寂静。
我抱着小女和儿子说:“你们的妈妈走了——”
小女说:“不!妈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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