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城,乾清宫。
“平身。”随着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行完参拜大礼的郑和与楚君城垂手肃立,谦恭地望着眼前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那人四十多岁,样貌奇伟,肤色黝黑,留着长髭髯,头戴乌纱蟠龙翼善冠,身穿黄色盘领衮龙袍,腰束红底绣金玉腰带,浑身透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不消说,此人便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永乐大帝朱棣。
置身这座光华璀璨的寝宫,楚君城恍若还在梦中,他万万没想到郑和口中的神秘人物居然会是大明皇帝。觐见皇帝,近距离一睹真龙天子的风采,这可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啊,楚君城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楚君城,朕听郑爱卿说,你曾在苏州远郊舍命救下赴任途中的海宁卫指挥使戚斌,可有此事?”朱棣开门见山问道。
楚君城小心翼翼地答道:“全赖戚将军鸿福和众将士的牺牲,草民不敢居功。”
朱棣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的表情,又道:“你且将当日情形如实说来,朕自有评判,但若有半字虚假,朕便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楚君城心中一凛,知道这位以杀伐果断著称的君王绝非易与之辈,于是又将那日情形详说了一遍,不敢遗漏丝毫细节。朱棣不时插话询问,楚君城总能及时给出合理解释。到后来,朱棣脸上的寒意逐渐消去,才算真正采信了楚君城的说辞。
“戚斌有大将之才,日后必成朕的肱骨之臣。此番你救他脱险立下大功,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朱棣笑吟吟地盯着楚君城问道。
楚君城推却道:“倭寇逞凶,出手救人乃是武人本分,草民不需要任何赏赐。”
朱棣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对朝廷有功,自是要褒奖的,既然你自己不愿说,就由朕替你做主了。楚君城殿前听赏!”
“这……”楚君城还想推辞,却被郑和一把拉着跪倒,耳边传来细弱蚊声的友情提醒:“不要命啦,连皇上的赏赐都敢一推再推。”他只得暗自苦笑,把头埋低听候赏赐。
“楚君城救助朝廷重臣,斩杀倭寇多人,忠勇可嘉,赐白银一千两。”须臾,便有近侍捧上满满一托盘银锭。
“一千两!”望着白花花的银子,楚君城心里咯噔了一下,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数额。可师父的教诲让他明白,这笔巨款对追求淡泊宁静的修道之人来说就是魔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的。
他略一思考,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拜谢道:“谢陛下恩典,草民还有话要说。”
“说吧。”朱棣显得很爽快。
“这次戚将军能够脱险,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应记首功。草民逃得性命,今日又有幸一睹圣颜,已是莫大恩宠,而他们却再也见不到家中的父母妻子了。草民斗胆,恳请陛下将这笔赏银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吧。”
朱棣和郑和对视一眼,突然抚须而笑道:“哈哈哈,富贵不能淫,楚少侠真丈夫也,看来郑爱卿举荐的没错。适才朕只是略作试探,不要在意。你放心,这一千两银子朕会以你的名义分文不少地发放到他们家人手中,另外朝廷会另拨钱银抚恤,保证他们家人基本用度。你起来吧。”
楚君城生怕忤逆君命触犯天威,听朱棣这样说,大为宽慰,愉快地起身站好。
朱棣一拍手,一位公公俯身上前,跪呈上一柄剑。朱棣抓起剑,在手里欣赏了片刻,感叹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朕自小跻身军旅,纵横天下二十余年,亲历大小战斗百余场,实乃平生一大乐事。
登基之后,却困于深宫之内,再无驰骋沙场的机会,每每念及稼轩这首词,便不由感慨,深刻体会到其中的悲苦之意。即便身为天下之主,也会有不得已的无奈。在此多事之秋,朕希望你二人能够弥补朕的遗憾。楚君城,接剑!”朱棣双目突然发出炽热的光芒,手掌一挥,那剑便朝楚君城凌空飞来。
楚君城觑准时机,将剑柄牢牢抓在手中。再看那柄剑,楚君城心中不免起了疑惑。那剑通体呈乌黑色,剑身粗糙,没有锋刃,只是勉强算有剑的形状,若用来实战恐怕连劣品都不如。
朱棣早就猜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在戏耍你?”
楚君城躬身道:“陛下所赐,定有深意,草民不敢妄测圣意,还请陛下明示。”
“你手中之剑,外观丑陋,粗糙到没有合适的剑匣可以容下,却是火煅不化、斧斫不缺、水蚀不锈的材质天然形成,是朕登基之时姚少师所赠之物。此剑朕赐名天策,用以表彰少师作为头号谋士为我朝立下的不世之功。从现在起,楚君城,就由你掌管天策剑,出任天策军统领一职!”朱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陛下,草民……”楚君城一听要他做官,急着拒绝。
郑和怕他惹恼朱棣,忙插话道:“楚兄,这可是天大的恩宠,你还不知道天策军是怎么一回事吧。我朝守卫金陵的皇帝亲军,诸如金吾、府军、羽林、虎贲、锦衣、旗手、燕山、腾骧、武骧等共计二十二卫。
虽说直属于陛下,可是这些年来内阁、兵部权势日盛,某些亲卫有脱离皇权掌控的迹象,于是陛下又从全国遴选三千名忠诚可靠、武艺高强的军士严加训练,并配备了当今世上最先进的火器,秘密组建了这支精英部队——天策军。
天策军只听命于皇上和天策剑的持有者,拥有最高的行动权限,毋须报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批准。本来陛下是要将这份荣耀交给我的,只是我还要准备远洋事宜,因此只能托付与你了。”
“可我只是平民出身,略懂点武功而已,如何能担此大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高明。”楚君城坚持不受。
“大胆!不识抬举!你当天策军统领一职是菜市场买卖吗?还敢跟朕讨价还价!”朱棣大怒,双目杀机陡现。
郑和一看苗头不对,急道:“恳请皇上保重龙体,且息雷霆之怒。臣的这位小兄弟不懂规矩,待臣开导一番。”朱棣挥了一下手,算是默许了。
郑和转身对楚君城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不瞒你了。现在朝廷处于非常时期,内贼随时可能发动兵变,而可悲的是我们尚不知道对手是谁。查案机构如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甚至锦衣卫高层都可能安插了他们的人,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知晓。而亲军二十二卫中除了燕山三卫属于皇上燕京旧部忠诚可靠外,剩下的都有被收买的可能,只要其中一卫叛变,皇城就不安全,这就是目前令人忧虑的现状。
内贼实力不容小觑,又藏在暗处,若按常规方法来调查,敌暗我明,我们会处处受制于对方。只有起用新人、动用天策军这支尚不为人知的部队,方能出奇制胜。楚兄,你的出身和资质正是天策军统领的不二人选,还请勿要推辞。”
郑和一番肺腑之言让楚君城再也无法拒绝,他只得收下了天策剑,拜伏道:“在下出身江湖草莽,自在惯了,恐难适应朝堂,恳请以白身暂代天策军统领一职,望皇上恩准。”
朱棣闻言一怔,在他面前的人从来都是求功名富贵的,似这般辞金拒官的异数倒是头一回得见,不悦道:“哼,江湖中人都似楚少侠这般清高?我堂堂大明正三品官职都入不了你的法眼。罢了,这件事就随了你吧。”
楚君城再拜道:“谢皇上恩典!草民还有一事上奏,武当派现任掌门王道恂有通敌嫌疑,还请陛下准许草民将此事一并查证。”
朱棣冷哼道:“癣疥之疾,何足道哉,和江山社稷相比,一个小小的武当派掌门能闹腾出多大动静?你只管一心查找朝中内贼,其他的事就先放放。等顺利解决完金陵之事,朕许你率领天策军荡平武当派,将一众叛徒斩杀殆尽。到时别说武当掌门,便是武林盟主你也做得。”
“陛下言重了,掌门一人之过,不必牵连派中弟子,门派内的事情武当派自己能够解决,绝不敢惊动陛下,草民定会给朝廷一个满意的答复。”朱棣的话让楚君城感到脊背发凉,连忙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郑和笑道:“楚兄接任天策军统领,可喜可贺,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明日就要赶赴福建了。”
“什么?你把我拉进来,自己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楚君城情急之下,顾不得在朱棣面前失礼,大声质问郑和。
“楚兄莫急,听我解释。这次远航非比一般出海,既然是要耀扬国威,就需要组建一支庞大的舰队,因而要在短时间内赶造大量的海船。光凭一个龙江船厂肯定是赶不上工期的,必须多地同时开工,所以我要亲赴福州、泉州督办此事。除此之外,我还要勘察沿途海港,修建适合大型船只泊靠的船坞。怎么样,我的活不比你的轻松吧?”
“唉,看来指望不上你做我的狗头军师喽。”楚君城颇为幽怨地看了看郑和,显得一筹莫展,“我孤身一人,又没有任何查案经验,该如何开展调查呢?”
“英雄不问出处,朕用人从来不囿于门第之见,比如郑爱卿,幼时不过燕王府默默无名的一个下人,凭借他的才智忠勇才一步步有了今日之地位。现在既委你重任,朕相信你定有办法把事情办好。至于线索,并非全然没有……”
朱棣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宁王给朕上了道密奏,告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无视王命,私下追查方孝孺家余孽。他这么做,无非是要为两年前的那桩案子翻案,将朕推到风口浪尖。结合目前形势,纪纲与外族勾结的可能性非常大。朕会派人知会宁王,你二人通力合作,彻查纪纲。
一旦查实,你即刻持剑赶赴北郊幕府山天策军驻地,带军入京直捣锦衣卫捉拿贼首,凡抵抗者一律杀无赦。哼,身为亲军二十二卫之一,近些年锦衣卫仗着朕的宠幸权势熏天,横行无忌,到头来还起了反心,是时候好好治治了。”
“宁王?”
“不错,宁王朱权,朕的亲弟弟,靖难之时助朕良多,现负责京畿防卫事宜。但是有一点你要记好,天策军是一支连他都不知道的部队,你务必守好这个秘密,这样才能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和突然性。”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皇上对自己的亲弟弟尚且留了一手,又岂会轻信我这个外人?还是要想办法快点完成任务,早日带李姑娘离开金陵这个是非之地。”楚君城心中已有打算,领了旨意。
而此刻李亦晴正在心烦。一早起来没见到楚君城,问遍府上所有人,皆言不知道郑和与楚君城的去向。李亦晴明白二人是有意避开自己行事,心里空落落的,关上房门兀自生闷气。
忽觉庭树枝头轻微一颤,一股杀气袭来,紧接着房门突然被撞开,一黑衣蒙面人以锁喉功手法迅速欺身。光凭这一连串的身法,李亦晴已断定来人武功极高,根本无暇考虑其来意,一个急转身避开要害,同时指尖一勾,晴雪剑顺着她移动的方向飞出,稳稳被她握在手中。
李亦晴间不容发地连刺七剑,俨然连出一个北斗七星阵,以绝妙的剑招走位封住对方近身空间,这才稍稍挽回局势。她暗叫好险,若不是这一式七星截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现在已不知身陷何种险境。
黑衣人也吃了一惊,未曾料到这位俏丽少女会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招。他气运双掌,身形一晃,凌厉的掌劲排山倒海般冲向李亦晴。李亦晴重压之下感到呼吸困难,玉颊被掌风带得隐隐生疼,眼前更是幻化出几十条黑影。黑衣人诡谲莫测的身法使得他出的每一掌都飘忽不定,无迹可寻,似乎可以从任意方位袭来。
李亦晴从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对手,为求保命再也不敢有所保留,全力出手对抗黑衣人。她身姿轻盈地在掌劲间闪转腾挪,光华生辉的莲步带着手中的长剑吞吐出万点剑芒,如耿耿星河般璀璨。两个人在斗室之中以快打快对拆了五十多招,终是李亦晴内力不及对方深厚,剑招渐滞,败像初现。
黑衣人却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对手的意思,突然一个撤步跳出圈子,负手而立。李亦晴不解其意,也停住了攻势,挺剑防护。
“久闻扶桑国晴川公主的飞星剑法和纤云步法相得益彰,威震东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公主年纪轻轻已然如此了得,居然能接下本座的一套幽魂罗煞掌,本座由衷佩服。”黑衣人夸赞道。
李亦晴听声音已知他的身份,遂收了晴雪剑,笑道:“能得到天衣教教主的肯定,亦晴不胜荣幸。不过若不是斡罗教主手下留情,以小女子的微末本事恐怕没有机会将飞星剑法使完。”
“公主过谦了,虽然本座只用了七成功力,可公主能在五十招内保持不败,已是难能可贵,总算不至辱没了我们曾经的那段主仆之谊。”斡罗宗真将面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张明艳的妇人脸来,居然是之前被倭寇“掳”去的罗姨!
原来斡罗宗真修炼的内功是西域禁术天魔阴阳诀,修成之时人的样貌会变为异性而独留声音不变,所以尽管日常和楚君城有接触,他只要不发声,楚君城是看不出破绽的,扮作哑仆无疑就是最稳妥的选择。
“教主今日驾临,怕不是只为了找我切磋或叙旧吧?”李亦晴已为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斡罗宗真接过茶水,优雅地往椅子上一坐,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悟茶韵,半晌才说道:“此茶入口清香醇厚,回味之中反倒存有丝丝苦涩之意,想来是带入了沏茶者五味杂陈的心绪吧。”
李亦晴娇躯微微一震,很快又恢复如常,回道:“教主话里有话,不妨明言。”
“那本座就直说了,失礼之处还请公主海涵。”斡罗宗真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结盟之时,我等皆仰慕公主才智,一致推举公主为联军盟主,并以尊主之礼相待。公主不负众望,接掌盟主之位以来算无遗策,诸盟友无不信服,效力麾下任凭驱策。
可是自从公主遇见楚君城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不再劳心军务,隐去身份天天和那个小子混在一起,甚至为了他摘去了一直戴着的面纱,以真容示人。现在更加荒唐,一方主帅居然跟他来到了明朝皇帝的眼皮底下,你可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离朱棣越近,我们的行动就越有把握。况且人家当初还不是为了教主心心念念的内功心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么?说实话,他的内功确实神奇,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每隔一小段时日,就能明显感觉到他功力的进步,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内功了。”李亦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哼,此一时彼一时。那日将他从水中捞起,发现他久溺之下体内居然还有气息流转,因而探知了这门奇特内功的存在。也怪本座太想恢复正常的身形,竟对这门内功起了贪念,神差鬼使地饶了他一命,没想到反倒养虎为患了。你可别小瞧了这小子,从暮色村到截杀戚斌,这小子已经数次坏了我们好事。”斡罗宗真恨恨地道。
说到暮色村,李亦晴一脸不悦:“虫王谷那帮人完全是自作自受。联军成立之初我就三令五申要求低调行事,在大明境内的一切刺探、暗杀行动都只能针对军事目标,不得伤及平民百姓。而他们置若罔闻,犯下那样的滔天恶行,即便楚君城不收拾他们,我也会以军法论处。
但是有一点你说的没错,万不可小觑了楚君城,除他之外,还要留意那位深得朱棣宠幸的郑和。昨日我情急之下显露了武功,恐怕已经引起他们怀疑,故而今日他们做什么事都对我秘而不宣。若事实果真如此,以郑和的精明,很快就会查清我的来历。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李亦晴从身上解下一个锦囊交给斡罗宗真,“我已拟好对策,将行动提前,你速将锦囊交给朝中那个人,他自会明白。事成之后,我不管你们如何瓜分利益,总之必须留楚君城一命。”
斡罗宗真小心收好锦囊,大喜道:“若能杀了朱棣,放过区区一个楚君城算得了什么,本座代他们答应你了。只是本座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朱棣的才能不在他父亲之下,若错过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让朱棣腾出手来安心治理国家,到时候一个完整强大的明帝国定会成为周边小国的噩梦。望公主三思,不要被这点儿女私情所惑,耽误了你父亲足利将军的千秋大业。”
“我的事就不劳教主费心了,你只管记得你的承诺便是。另外,我只要一日还在盟主之位上,便一日是你们的尊主,所有重要行动都必须经我同意,不得擅专。”李亦晴玉容庄肃,恢复了以往孤冷高贵的尊主仪态。
斡罗宗真见她拿出尊主身份发号施令,不敢违拗,起身道:“属下知道了,尊主之命定会带到。”
“你去吧,一切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属下告退。”斡罗宗真行了一礼,人影倏然一闪便已不见。
李亦晴走到门口,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叹道:“黑云压城,暴雨将至,这份似有实无的宁静终于要被彻底打破了。只是不知这阵狂风骤雨之后,金陵城乃至中国将呈现怎样一番景象。楚君城,我本无意与你为敌,奈何宿命还是让我们站到了对立面。纵然如此,我也会不惜代价护你周全,一如那天你对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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