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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学期就初中毕业了,这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次在一块儿过年。”
“不对,我不会让它成为最后一次,毕业之后我们绝对还有机会再重逢。”
“秋分,看镜头!”
“冬至,你和惊蛰靠得再近点,给我腾个位置。”
“……”
“好了,就这样吧”
“舅妈,你拿着相机帮我们录像。”
手机屏幕里,三个学生模样,穿着蓝白条校服的少男少女坐在沙发上。
画面轻微晃动,刚才一直在镜头外指挥的女孩出现在画面里。她坐在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和那三人坐在一起。
咔嚓——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这声音不是从惊蛰的手机里传出来的,源头是家里的门。
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的惊蛰关掉视频,抬头看向门的方向。确定确实是家里的门在响后,她随手合上手机翻盖,小跑着朝门口奔去。
惊蛰期待地站在那儿,等着门外的人进来,可紧接着的婴儿啼哭将她拽到摆在窗边的婴儿床。
她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托住孩子的屁股,将手探进小宝宝的后脑勺。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妈妈在……”
惊蛰抱起那两个月的婴孩,像个站不稳的陀螺似的左右晃动肩膀,轻轻悠着孩子。臂弯里哭皱的小脸总算舒展开,小宝宝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之后惊蛰又匆匆回到门口,从刚下班回家的黄玫手里接过他的外套。
抖掉上面的灰尘后,惊蛰把它挂在墙上。
“回来啦,今天工作得怎样?”
“一般,我要饿死了,快吃饭吧。”
黄玫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心情好像很差。
她弯腰把地上那双歪歪扭扭的皮鞋摆正,然后瞪大眼睛跟在黄玫屁股后面左看右看,好像想确认他身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
“盐呢?中午让你买的。”
“忘了。”
惊蛰拧开被拿来装盐的腐乳罐子,把瓶口朝向黄玫。
“你看,盐就剩这么一点点了,菜里没盐怎么吃。”
“别烦我,不想听你说话,今天很累了。”
黄玫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活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沸腾,土豆已经炖熟了,惊蛰手中的筷子能很轻易地戳进软软的土豆里。
因为黄玫爱吃辣,把菜把摆在桌子中间后,惊蛰又在土豆炖豆腐上淋了一圈红艳鲜亮的辣油。
突然,黄玫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亮了,屏幕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惊蛰坐在黄玫对面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埋头吃饭的黄玫。
“来电话了,怎么不接。”
“骚扰电话。”
黄玫刚挂断马上又有一通新的电话打进来,他不耐烦地在屏幕上扒拉两下,然后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
没有盐的饭菜缺少滋味,黄玫扔下半碗饭离开餐桌。
“吃完了?”
“难吃,我吃不下去。”
黄玫皱着眉头埋怨道。
说完他走进卧室,门在哐当一声里关上。惊蛰嘀咕了一句“好浪费”,随后将黄玫的剩饭倒进自己碗里。
吃过饭,她将碗筷推到一边,找出纸笔计算日常花费。这时候卧室门开了,黄玫破天荒地走出来,他把手搭在惊蛰的肩膀上给惊蛰揉肩。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婆,你去休息吧,我帮你收拾。”
“刚不是还摆着张讨债的臭脸。”
“今天是你生日,我都给忘了。”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她踮起脚尖,笑着吻了黄玫的脸颊,然后回到卧室躺下。
生完孩子只要稍微做点家务就会觉得累,惊蛰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好像整个人都陷进了床里,很快她就在床上睡着了。
2
惊蛰是被婴儿的哭声吵醒的,白天为了让孩子能晒晒太阳,所以婴儿床摆在客厅。
她踩着拖鞋走出卧室,客厅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孩子哭是因为尿布尿湿了,惊蛰先给孩子换好尿布接着把婴儿床推进卧室。
挂在墙上的外套不知所踪,他应该是出去了。
惊蛰想给黄玫打电话可找不到手机,于是之后的几小时她一直没睡,忧心忡忡地在沙发上枕着胳膊,边看电视边等黄玫回家。
九点半,惊蛰听到敲门声,透过猫眼她看见黄玫穿着衬衣站在楼道里。
门刚打开,黄玫一个趔趄撞向惊蛰,比黄玫矮一头的惊蛰用两只手和脑袋顶住了黄玫的胸脯。
“怎么喝这么多?”
“十……”
“十?”
“十……万……”
话没说完,黄玫哇地一下呕出他肚子里那团东西。
“你衣服哪儿去了?”
“啊?什么衣服。”
“走的时候没穿外套吗?”
黄玫昂起涨红的脸,两只手在身上胡乱地摸了摸。
“怎么没了,应该是落在喝酒的地方。”
“不说这个……老婆,我给你买了包包,还有智能手机。”
说完,黄玫低头看向自己空空的手掌。
“咦?东西哪儿去了,我回头找找。”
惊蛰看着黄玫这副样子哭笑不得,她以为黄玫是耍酒疯,拉不住他就只好由着他,没想到黄玫真的从门外拎进来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
把黄玫掺到床上又清理过地板后,惊蛰打开了那个袋子。本来惊蛰对那个袋子没什么期待,可里面的东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黄玫家境窘迫,婚房买不起彩礼只是走过程,婚后两个人一直生活在出租屋里。
这个家狭窄又逼仄,屋子里的家具像齿轮那样相互啮合,灶前忙碌的惊蛰时常要当心别让脚尖踢到冰柜门。
为了将来,两个人想着攒钱买一间宽敞的二手房,于是钱能省则省。
空的醋瓶酱油瓶舍不得扔留着卖废品,吃泡面都要用两根筷子夹着酱料包,只为把酱料包里的酱料挤干净。
没想到那个塑料袋真的装着手提包和手机,惊蛰没用过名牌包,但是那部手机她认得,她在商业街看过关于那部手机的广告牌。
看着黄玫带回来的生日礼物,惊蛰只觉得肉疼,甚至产生一种跑出去退掉的冲动。这手机和手提包不知道多贵,能换多少大米白面。
可又想到黄玫是为了自己才买的,她便不忍心破坏他这份心意。
黄玫也只是想让她高兴而已,他没什么错。
第二天,惊蛰做好早饭黄玫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她推了推黄玫的肩膀。
“太阳晒屁股了,起来吃饭,一会上班迟到了。”
“不上,有钱了还上什么班。”
说完,黄玫用被子蒙住头。
“咱们哪有钱呐,你中大奖了?”
“嗯,彩票中十万。”
“真的假的?”
惊蛰睁大眼睛,惊讶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钱全打进了你的工资卡里。”
被窝里黄玫的声音闷闷的,随后他懒洋洋地从被子下面探出脑袋,问惊蛰要昨天新买的手机,之后黄玫教惊蛰注册了手机银行。
黄玫中的十万彩票加上卡里原本有的十三万,刚好是二十三万,看着那串数字惊蛰浑身发烫。
太难以置信了,一夜之间卡里就多出十万,这种好事居然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买房一百万,现在有二十三万,家里再帮忙出二十万就有四十三万,”
“按照现在每月攒的钱,孩子十四岁咱们就能攒够五十七万,直接将房子全款拿下。”
自言自语了一会后,惊蛰总算冷静下来。她板着脸,站在床头双手叉腰。
“万里长征还差最后一步,为了咱们的房子,你必须要努力上班。”
“别说了,耳朵都要起茧了,我这就去。”
黄玫不情愿地下床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换鞋。
“老公,早饭呢?你不吃了”
“肚子胀,不想吃。”
“不吃早饭上午会饿的,你等一会。”
惊蛰跑回厨房把蒸好的包子用塑料袋装上,等她走到客厅发现黄玫已经出门了,只剩门口脚垫上那双大号的蓝色拖鞋留在房间里。
黄玫走后惊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手机。确实是二十三万,二十三后面有四个零,不多不少。
3
惊蛰把整个家打扫了一遍,但做饭的时间还早,她打算把枕套洗洗。
在把枕套扒下来的时候,惊蛰在黄玫枕头底下找到了自己的翻盖手机。
即使有了智能手机,她也还是舍不得让那个翻盖机退役。
翻盖机里面,那指甲盖大小的储存卡住着惊蛰和那三人的青春,是那么值得怀念。
“宝贝,认不认识这里面哪个是妈妈呀。”
手机屏幕里,画面定格在四人坐在沙发上的镜头,左数第二个头上别着粉色发卡,校服里穿着白色毛衣的就是惊蛰。
初中时她留着齐耳短发,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理自己的头发和脸蛋,她想让自己是好看的。
蓦然间,有泪水溢出她的眼眶。惊蛰扶着婴儿床侧过脸,目光越过出租屋的封闭式阳台。
一个不留神,婴儿床被她推着晃了一下。小婴儿才两个月还不会讲话,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朝着惊蛰笑了。
孩童清澈的笑声响起,窗户外面浸泡在明亮阳光中的高楼变成模糊的幻影,惊蛰的泪水怎么都擦不干……
4
午饭黄玫说他没胃口,在惊蛰吃饭时他拿走了惊蛰摆在茶几上的旧手机。
“我不是给你买了智能手机,这个没收,不许再用了。”
说着,黄玫把惊蛰的按键机揣进口袋。
“触摸屏的手机我没用过,不知道怎么用。”
“老婆,你也得接受新鲜事物,这手机能玩游戏还能看电视剧,有很多功能的。”
在黄玫的坚持下,惊蛰只能接受了那个没有按键的智能手机。
“行吧,但原来的旧手机你要留着,很多号码都存在里面。现在放产假暂时用不上,但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有好多事情呢。”
“好,旧手机先放我这里。”
惊蛰收拾好碗筷,又给孩子擦身体换衣服,忙完这些差不多就到了黄玫上班的时间。
在门口,惊蛰替黄玫擦掉鞋上的灰尘,又帮他整理了衣领。
“你是不是发烧了?”
惊蛰扬起脸,感觉黄玫的呼吸很热很重,她把手掌覆盖在黄玫的额头上。
“额头有点热。”
“没事儿,屋里面太热了吧。”
“有什么不舒服的别硬撑。”
“行了,知道了。”
说完,黄玫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还是出事了,下午黄玫回来后说他肚子疼,疼得像是有人在扯他的肠子。
惊蛰心里面害怕,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先从卧室床头柜拿出五百块钱,又把孩子放进婴儿提篮扎好安全带。
“咱们去医院。能下楼吗?不行就叫救护车来。”
“别叫救护车,我能走,叫一次一百多块呢。”
“现在你倒是知道心疼钱了。”
惊蛰微笑着跟黄玫说话,眼角却泛起泪花。她把黄玫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一只手拎着提篮 ,另一手搂住黄玫的腰。
惊蛰就这样掺着黄玫走到楼下,在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5
“他哪里不舒服。”
诊室里,坐在电脑后的医生点了几下鼠标后抬头问道。
“我老公肚子疼。”
“肚子疼?让他先躺在那边。”
惊蛰扶着黄玫在诊室里的蓝色小床上躺下,医生撩开黄玫的衣服,手按在他右下腹的位置。
“哎哟,疼。”
黄玫在诊室的床上侧过身子,人像大虾那样弓着。
“有没有吃晚饭。”
“没吃,他这一整天都没胃口。”
“待会去做个彩超,再查一下血常规,可能是阑尾炎。”
做完检查回到诊室,医生拿着单子说阑尾已经化脓发炎,不建议保守治疗,黄玫这种情况做阑尾切除比较好。
医生让惊蛰先办住院,手术的话要等到明天下午,术前八小时内不能进食,明天开始不能吃东西。
因为没考虑到要住院,惊蛰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走到医院的ATM机那儿,惊蛰想起银行卡放在家里。黄玫正在输液室输液,她告诉黄玫自己要先回家取银行卡。
刚交代完,惊蛰的胳膊被黄玫扯住。
“怎么了?”
“老婆,不用去了,卡里没钱。”
黄玫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道。
惊蛰整个人都懵了,早上还卡里还有二十三万呢。
“啊?没钱是什么意思?”
“下午碰到电信诈骗,被骗了,有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话费积分能兑换智能手机,但是要我补差价,等我填完银行卡号和密码后钱都被转走了。”
“你有没有报警。”
惊蛰追问道。
“我报警了,警察说钱已经被转到海外,很难追回来。”
听完黄玫说的话后,惊蛰两腿一软,瘫坐在输液室的铁皮椅子上。
先前卡里的十三万和那突然多出的十万瞬间化为泡影。之前辛辛苦苦攒的钱全等于白忙活,钱没了不说,搞不好还要借钱过日子。
“都怪我,那边听着确实像是真的客服,没想到是骗钱的骗子。”
“老婆,我不治了,咱们回家吧,阑尾炎应该死不了人。”
看着黄玫蜡黄色的脸,惊蛰眸子里闪着泪光。她伸手搂住黄玫的肩膀,将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
“你说什么呢,病必须治。我问医生了,手术也就一万多块。咱们先朝亲戚借一点,把手术做完。”
“今天你什么都没吃,饿坏了吧。我去买几个火烧,再打包两碗馄饨。手术前十二小时不能吃东西,现在得吃得饱饱的。”
惊蛰抹去眼角的泪滴,笑着对黄玫说道。
离开黄玫,走出输液室没多远,她倚着医院走廊的窗台哭出了声。
那么辛苦攒下的钱,就这么被骗子轻飘飘的几句话给带走了。倘若白来的那十万没了也就没了,可里面还有三万他们的血汗钱,其余那十万是以防万一,留着保障生活的救急钱。
她怎么能不痛心,她感觉好像有一把尖刀刺进她的胸口,一点点剜着她的肉。
惊蛰哭了提篮里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她憋住眼泪把婴儿提篮放下,光透过医院窗户打在她们的背上,影子投射在走廊另一侧的那面墙。
“宝贝,你看。”
惊蛰把左右手的拇指绕在一起,两只手掌像是蝴蝶翅膀那样扇动着。
“这是咕咕咕叫的鸽子,鸽子又变成小狗了,汪汪汪……”
手影在墙壁上跃动,孩子不再哭,笑容浮现在那位年轻母亲的脸上。
她轻吻了孩子的额头,感觉心中涌起一股温和又坚挺的力量,似乎没有那么绝望了。
这时,惊蛰听到有人在医院走廊喊自己的名字,转身后她在走廊尽头看见个头发乱糟糟、身穿白大褂,晾衣架般消瘦的男子。
男子走过来率先开口,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看清男子的鼻子和眉毛后,她记起了曾经的那个朋友。
惊蛰本想整理整理自己的狼狈样,但很快她就选择了放弃,因为手忙脚乱的窘迫模样估计会让她更难堪。
看着他,惊蛰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重逢那一刻她又变回初中生的自己,她还没结婚一切不曾变。
而他是从未来来的,他在她看不到地方偷偷度过无数岁月,然后乘着时光机器回到她的面前。
“多少年没见了,我差点认不出你。”
“八年。”
男子嘴唇翕动着,用颤抖的声音吐出那两个字。
6
初中的时候,惊蛰恰巧和一个小学同学同班,同学的同桌是个皮肤很白的男孩。那男孩鼻头粉粉的,眼神有点呆,就好像一只小羊羔。
班会的自我介绍上,惊蛰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冬至。
惊蛰曾在教室里看见冬至把一只瓢虫关进装图钉的小盒里,然后跑到教学楼前面的操场上把那瓢虫放掉。
她发现这个男孩有点特别,他是那么奇怪,又那么安静。
安静多半是因为冬至根本没有朋友,几乎不与任何人主动交流。
那个年纪的男孩大都是活泼的,他们尽情挥洒汗水,仿佛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可冬至却不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缘的长椅上发呆。
关于二人第一次交集,是在某天上午的体育课。
那天惊蛰没吃早饭,爸爸怕惊蛰饿着,在惊蛰的书包里塞了两根香蕉和一个苹果。
学校对于体育课的管理比较宽松,除了应付领导检查的日子,平时的体育课都是自由活动。
体育课上惊蛰揣着香蕉,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根棒棒糖。
穿过尘土飞扬的操场,惊蛰找到一把摆在树下的长椅,恰巧她那位沉默寡言的小羔羊同学也在。
惊蛰问冬至要不要吃香蕉,冬至拒绝了。
吃完香蕉,惊蛰把棒棒糖含在嘴里,这时她身边的冬至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行”,接着冬至告诉惊蛰,糖和香蕉不能一起吃,人吃香蕉再吃糖会中毒死掉。
闻言,惊蛰当着冬至的面把糖咬碎吞进肚子,还说她从没听说过糖和香蕉一起吃会把人毒死。
当时冬至急哭了,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冬至让惊蛰在原地不要动,他马上就去找班主任叫救护车。
班主任是生物老师,后来的生物课上,班主任特别讲了关于食物相克的谣言,其中就包括香蕉和糖的谣传。
那时秋分在隔壁班,他跟惊蛰同乡,而立夏是初二上学期转到惊蛰班级的转校生。
立夏转过来时,另外三个人已经很要好了。
那天他们三人在体育课围成一圈玩“拍七令”,冬至中途离开,主动邀请立夏过来玩。
惊蛰当时以为冬至喜欢立夏,不然内向又怕生的冬至怎么会突然鼓起勇气,去找那个转学来的陌生女孩。
后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冬至讲,他去叫立夏是因为看见立夏落单了。从转学那天开始,她好像总是一个人。
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回忆起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水到渠成。谈起最初为什么会成为朋友,他们谁也说不清。
转眼,飞逝的时间让一切都变了样。
曾经的冬至只要运动就会脸色发白,他居然会在八年后选择成为医生,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当医生很辛苦吧。”
“实习生都是些杂活,还是比较累的。”
“对了,没几天就过年了,年后有时间叫上其他人聚一聚。我还有事情……”
惊蛰从冬至身边走过,就在这时冬至忽然用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惊蛰下意识回头向后看,二人视线碰触的刹那,冬至撒开惊蛰低着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我看见你哭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手机……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
后面一句话冬至有些激动,连嗓音都变了。他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拿出纸笔写下号码。
把冬至给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拿在手里后,惊蛰发现自己刚才对冬至讲了客套话。中学那会他们哪有手机,有时间也联系不上,她只是想快点从对话中逃避,快点把狼狈的自己藏起来。
惊蛰转过身,略带歉意地笑笑。
“对不起,我都忘了咱们没有对方的电话,年后一定要好好聚聚,想办法联系上另外两个人。我先打个电话给你,这样你就有我现在的号码了。”
惊蛰拨通纸条上的号码,接着冬至的手机响了起来。
“其实已经联系上立夏和秋分了,立夏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她通过初中班主任联系上大家的家长,从家长那里要到了大家的号码。”
“嗯?可是我没接到立夏的电话。”
“她说你的手机每次打都是无人接听。”
惊蛰想起黄玫拿她手机的事,连忙解释。
“这两天我刚换了手机,手机卡没来得及换。”
“这样啊,那咱们四个人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冬至笑了,笑得很温暖。
冬至只是看上去冷漠,实际上是个内心柔软的男孩。
7
告别冬至惊蛰先是回到家中,她根据发票上的信息把黄玫买的手提包退还给店家,退的钱加上家里剩的钱有一万三千多。
手术费有了着落,惊蛰暂时放下心。
术后黄玫需要人照看,惊蛰又要照顾孩子。好在黄玫的姑姑在当地一所小学当老师。姑姑下班后有时间来帮忙,黄玫住院这几天两个人可以轮流照顾。
“嗯,我身体结实着呢,您不用担心。再有七八天我们就回乡下看您。”
黄玫躺在病床上打电话,惊蛰带着食盒和水果走进病房。
“谁的电话。”
等电话挂了,惊蛰问道。
“你太奶奶打来的,她知道我阑尾炎住院了。”
“晚饭我煮的皮蛋瘦肉粥,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好吃。”
吃过饭,黄玫在病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黄玫的邻床是个高三学生,那男孩正忙着复习,在病床上也拿着纸笔。
惊蛰从学生手里借来一支圆珠笔,她想要在黄玫手心里画只乌龟。谁叫他吃完就睡,根本不陪她聊天。
在黄玫手心画完乌龟后,惊蛰摸着下巴想了想,又写下“早日康复”四个字。
“我帮你问过了,护士说他恢复得很好。”
熟悉的声音来自背后,冬至出现在病房门口。他走进病房靠在一张空病床上,从背后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小花束。
“来看望不知道送什么,在花店买了花。”
“嗯,谢谢。”
画的乌龟还有写的那几个字肯定全都被他看见了。惊蛰红着脸接过花,把它摆在床头。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和对方说话,这种氛围和中学时一模一样。
操场外沿种着柳树,冬至经常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
有时惊蛰和冬至各守着长椅一头,即使后来已经熟悉对方,也只是说些干巴巴的话题,对话在三句之内就到了结尾。
想到这惊蛰笑了,她主动开口说道。
“二〇一二年的世界末日没有来呢。”
惊蛰扭头看向睡在病床上的黄玫。
“一二年年末的夜里我在医院值夜班,顾不上世界末日。”
“一二年十二月末的时候孩子刚满月,生完小孩后我有点精神衰弱,在半夜会被自己的呼吸声惊醒。原本还打算跨年,没想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四个人里你最早结婚,现在还有了孩子,医院走廊碰见差点认不出你。”
“不怪你认不出来,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就结婚了,我自己都觉得夸张。”
“今天我值夜班,再见。”
“嗯,再见。”
几天之后,黄玫出院了。办完出院手续,惊蛰和冬至在医院门口挥手告别。
8
出院后黄玫又在家休息了七天,已经临近年关,他们约好除夕夜的前一天去惊蛰父母那边,除夕夜在黄玫家过。
年假之前黄玫还有两天班要上,惊蛰没事做的时候给家里打了电话,把要买的年货列了一个清单。
中午,黄玫回家吃过午饭就去卧室休息,惊蛰收拾好碗筷之后,一阵嗡嗡声钻进她的耳朵。
她侧耳听着,声音源自黄玫挂在墙上的外套,惊蛰在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旧手机。
手机开着静音,因为有通电话打进来所以不停地震动。
“喂,哪位。”
“请问您和黄玫还有联系吗?”
“他怎么了?”
“是这样子的,不知道您是否清楚,他在我们平台有一笔贷款,总共三万,逾期五千。重度逾期八天时间里不接电话涉嫌骗贷,他把您的号码作为紧急联系人。请您通知黄玫务必在今天下午四点之前通过贷款平台,结清三万五千元。下午四点之前如果还是没有处理,我们就要走法律程序了。”
“嗯,我这就去通知他。”
惊蛰拿着手机走进卧室,她刚要叫醒黄玫,又有一个贷款两万的催收电话打进来。
“起来。”
惊蛰在黄玫肩膀上猛推一把,她的态度并不好。
“听电话。”
“我刚睡着,不能等我睡醒再说?”
黄玫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满脸的怒气瞬间消失不见。
随后,惊蛰抱着肩膀质问道。
“怎么回事。”
“我开车把人撞了”
把人撞了?听到这四个字,惊蛰的心脏骤然紧缩。她正要详细问,几颗泪珠从黄玫的脸上滚落。
“撞到的人是个老头,老头的家人讹上我,我只好贷款赔钱。”
“那时候你怀着孩子,怕影响你就没跟你讲。”
“这事都怪我。”
说完,黄玫跪在惊蛰面前,狂抽自己耳光。
好不容易攒的钱全没了,现在又背上贷款,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要遭这份罪呢?
“别打了!”
悲愤在她胸膛里翻滚,随着这三个字一股脑地吼出来,喊完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劲泄得一干二净。
黄玫被惊蛰的样子吓到了,惊蛰的嘴唇没有血色,胳膊一直在抖。
“老婆,你没事吧。”
“我没事……”
惊蛰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脸栽在枕头上。她感觉身上冷,扯住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裹住。
孩子又哭了,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哭。
黄玫很少照顾孩子,他把婴儿床推进卧室,让惊蛰看看孩子为什么哭,惊蛰这才想起来忘记给孩子喂奶。
孩子吃饱后不再闹,她叫黄玫去拿电视柜抽屉里面的温度计。
惊蛰发烧了,高烧三十七度。黄玫出去买退烧药,回来的时候他还带一个巴掌大的草莓蛋糕。
等惊蛰喝下退烧药,黄玫跪坐在床边,拿着蛋糕店附带的塑料叉子喂惊蛰吃蛋糕。
“我只是发烧,还能动呢。”
“发烧也是病人,这次该我照顾你了。”
“你的脸都快肿成猪头了。”
惊蛰抬起手摸着黄玫红肿的脸颊。
“贷就贷了,咱们俩一起想办法,你扇自己干什么?”
之后惊蛰问黄玫借了多少贷款,黄玫说一共有三十万网贷。
中午他们从亲戚朋友那儿凑到二十七万,还剩下三万块。黄玫提议惊蛰去借网贷,先还上避免逾期。惊蛰有些犹豫,这时黄玫给她买的那部智能手机响了。
“喂,惊蛰吗?我是立夏,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嗯……是有一点。”
“刚才冬至给我打电话,说几天前看见你在医院的走廊里哭,问我知不知道你怎么了。那个蠢蛋,不敢直接问你,连咱们这么多年没联系的事情都没考虑就来问我。”
听着立夏的声音,惊蛰不知道该怎么说。八年没见,第一次通话就是借钱,她开不了口。
“所以呢?到底怎么了?如果是钱的问题我有办法。”
“我老公欠了网贷,就快要逾期了……”
“老公?你结婚了?这么难开口我就猜到是钱的事儿,现在我手上能动的钱只有不到二十万,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不用了,我去贷款应该能把钱还上。”
“干嘛要贷款,直接朝我借不就好了。卡号告诉我,我现在就能打钱给你。”
“谢谢你,剩下的那些我实在凑不到,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只想到去贷款。”
惊蛰感动得有点想哭,如果她是愚公,那立夏就是从天而降帮愚公搬走两座大山的神仙。
电话那头立夏察觉到惊蛰的情绪后,一直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凑够钱,黄玫就拿着银行卡出门还款,惊蛰躺在床上感觉有些疲惫。
凭空多出三十万欠款,而她和黄玫一个月能攒四千块,孩子长大上幼儿园又是一笔支出,到这里惊蛰不敢再算下去。
“愁,你愁又有什么用呢?”
惊蛰自嘲地笑笑。
欠的债就在那儿,不过它只会变少不会变多。这样一想,惊蛰稍微有了点精神。
忽然,旧手机发出刺耳的铃声,她被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还好,这通电话不是催债的,不知道太奶奶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
“喂,太奶奶,有事吗?”
惊蛰试探着问道。
“没事儿,太奶奶打电话就是告诉你别太上火喽,急出病来不值当。”
听到太奶奶温和的声音,惊蛰感觉好像有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钱欠着就欠着,你还年轻着呢,这辈子要是让区区三十万给压死了,那得多憋屈啊。”
“太奶奶,没事的,我也不是小孩了,这点事情我撑得住。”
“那就好,说多了你也心烦,我挂了啊。”
惊蛰想再讲些什么,那头已经爽快地挂断了。
放下手机她感觉自己胸膛里暖和和的。对啊,她还年轻,来日方长啊,总会有办法渡过难关。
9
黄玫下午五点左右下班,在他回来之前惊蛰再次接到催收电话。她捧着手机愣在原地,怀疑是黄玫粗心大意,漏下一部分没还。
房门打开,黄玫提前回到家中。
“老婆,钱丢了。”
刚进门,黄玫沮丧地说道。
开始中奖中了十万,第二天全被骗光,还偏偏用钱的时候被诈骗。中午凑足三十万,现在又没了,难道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
惊蛰看着黄玫,有个恐怖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打开翻盖手机的信箱时她的手都是抖的,在她生日那天银行卡有二十三万到账,算上原本的十三万卡里应该是三十六万,而实际上是二十三万。后面黄玫又说钱被骗光,可二十三万的进账后面根本没有这二十三万被转走的信息。
惊蛰又打开手机银行,卡里面的钱确实没有了,查看流水之后她发现生日当天有十三万在晚上七点被转走,两小时后有了二十三万的进账,后面那二十三万在第二天下午又被转了出去,不过这次钱没有回来。
黄玫在生日那天骗了她,趁她睡着的时候偷走和银行卡绑定的手机,拿走了银行卡。
没收旧手机只是一个幌子,他怕她知道卡里的钱被转走,甚至还细心地把钱被转走的信息删除。
这个男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电信诈骗和被讹钱都是谎言。
“你是不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敢不敢跟我去报警。”
或许是知道到事情败露,黄玫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惊蛰对黄玫绝望了,她转身给孩子穿好衣服,又到卫生间把自己的牙具和发箍还有化妆品装进一个布口袋里。
“老婆,你去哪?”
黄玫堵在卫生间门口,卫生间白炽灯的灯光把惊蛰那张写满痛苦的脸映得惨白。她不忍就这么把黄玫丢下,黄玫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好像在责怪她怎么那么狠心。
惊蛰走到黄玫面前。
“钱呢?钱都到哪儿去了?算我求你了,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她把布袋子扔到地上,两只手晃着黄玫的肩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是不是有人勒索你,还是说你在干违法的事。真要那样咱们就去警局,去把事情解决。”
接下来,黄玫从牙缝中挤出的那五个字让惊蛰坠入冰窟。
他说:“赌钱输光了。”。
惊蛰被气得有点想笑,她一把推开黄玫,走到客厅给孩子带上棉帽和围脖。
“老婆,我没想到会输光的,我想拿借的三十万赢一点钱就收手。”
“开始我投进去三万,不算赌本赢了十万,然后我又把赢的十万投进去,十万变成十五万。”
“可以少还十五万了,我想再赢一点,结果又赢三万。”
黄玫跟在惊蛰屁股后面越说越激动,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欠三十万和欠六十万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欠。但如果我赌赢了,没准欠的钱能还上,买房子的钱都有了。”
“机会来了,我必须得赌把大的。谁能想到,最后一盘把钱都输光了。”
“这次我是输了,但赌总有输赢,我不是没赢过钱。”
“这次输不能代表我下次不能赢。”
“不要走好不好,我打算卖车卖家电,凑足钱再赌一把。等我赢钱给你和孩子买最好的衣服,然后咱们换大房子住。”
“你先别走,没准这次我能赌赢……”
此时惊蛰正站在衣柜前拿自己换洗的衣服,她回头像是看着陌生人似的看着黄玫,她不敢相信从黄玫的嘴里竟然能冒出这种话。
“现在欠六十万,咱们一个月才能攒下四千块,你怎么敢去赌的。”
“过几年孩子上幼儿园也要花钱,你自己算算六十万多久能还完。”
说完,她继续收拾东西,进卧室把婴儿用品一类的物品都装好。
见惊蛰无动于衷是真的要走,黄玫急了。
“夫妻之间的感情你都不顾了?因为欠了六十万你就抛弃我!我又能怎么办,你想让我去跳楼吗?”
他推翻门口的鞋架,朝着惊蛰咆哮,随着那鞋架砸在地上,孩子哇哇大哭。
哄好被吓哭的孩子,惊蛰走过去扇了黄玫一个耳光。眼见面前那高大的男人抬手还击,她红着眼睛,梗着脖子把脸迎了上去。黄玫的巴掌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卡里的有三万是咱们一起攒的,另外十万是彩礼,嫁给你那天我从家里要回来的。”
“你真的觉得我在乎钱吗?”
“存款没有的时候我接受了,你说你欠三十万我拉下脸来从亲戚朋友那里帮你借钱。欠六十万的时候我还是想和你一起面对。”
“可我没想到你是赌博啊,你把我和孩子当成什么了?你对得起谁呢。你为什么要赌,你不要这个家了吗?”
“三十万和六十万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没有钱咱们吃什么?用什么?”
“亏我那么爱你,那么相信你,可你却一直在骗我。”
说完,惊蛰咬着牙摔门而去。
10
冬季的白昼很短,夜色跟着呼号的北风灌满了车水马龙的街道。惊蛰站在火车站发亮的牌子底下,发现出门时一分钱都没有带。
要给家里打电话借钱买票吗?太奶奶不相信她说的要怎么办?如果家人给黄玫打了电话,让他把她接回去怎么办?
靠着进站口的玻璃墙,惊蛰发现自己是抖的。面对那个人高马大,像是狮子般发怒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打开通讯录惊蛰犹豫着,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你怎么了?”
这是电话那头的冬至听到惊蛰声音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事,想回家了,你能不能借我钱买票。”
“你在车站外面?天气很冷,先进车站里等我,我马上就过去。”
不等惊蛰回应,那头的冬至已经挂断电话。
那个大男孩从远处风尘仆仆地赶来,隔很远惊蛰就嗅到了他棉服上消毒水的味道。
“最近的一班车六点钟发车,凌晨两点到站,有没有人去车站接你。”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说。”
“走,今晚先住宾馆,明天我陪你坐最早的那班车回家。”
冬至拿走了惊蛰手里的婴儿提篮,等她反应过来,冬至已经带着孩子坐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
“不用,我……”
话还没说出口,惊蛰看到冬至笃定又带着些许忧心的眸子后,眼眶一热再也讲出不话。
谁能想到,十几年前她那个爱哭鼻子、胆小怕生的男同学成为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许来见她之前冬至就已经这样打算了。
晚上,惊蛰的手机收到无数通黄玫的电话,惊蛰告诉黄玫自己住在宾馆。
黄玫说要和惊蛰谈一谈,她嘴上同意了,约黄玫明天下午两点在家附近的公园见面。挂断电话之后,惊蛰立即拉黑了黄玫的电话号码。
惊蛰骗了黄玫,车票冬至在网上提前买好,明天下午两点她已经在回家的大客车上。
她不想告诉黄玫自己要回家,她如果告诉黄玫,黄玫可能会在车站堵她。
第二天早上六点,惊蛰离开宾馆的房间。走下楼梯,她看见冬至已经在宾馆一楼的大厅等她。
“我买了三张票。”
“三张票?”
“嗯,给孩子也买了一张,你们两个的座位挨着,孩子可以放在身边的位子上。”
11
检票口开始检票,人群像是养鱼池里看见饵料的鱼似的在检票口前簇拥。通过检票口,又历经一段时间的等待之后火车进站。
刚刚坐定,惊蛰对面干瘦黝黑的中年男人看着小宝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这孩子长得真带劲,大眼睛水灵灵的。”
“我家里也有小孩,才上初中,大半年没看着还长本事了,票就是他在网上给我买的。”
惊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礼貌地朝他笑笑。
中途有个酒气熏天的壮汉拎着酒瓶穿过过道,最后站在惊蛰旁边。
“小孩怎么占个座?”
“旁边这个座位我有买票。”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坐,抱着你的孩子给我腾个位子。愣着干什么?快点!”
说完,壮汉往惊蛰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你一个大男人咋好意思跟小孩抢座的……”
“轮到你这个臭农民工说话了吗?”
壮汉伸手揪住中年男人的领子,原本喧闹的车厢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往相同的方向眺望着。
这时,惊蛰斜后的冬至离开位子,走过来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干什么。”
“那儿有空位,你去那儿坐吧。”
“你算是什么东西,老子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今天我非要……”
话说到一半,壮汉的嗓子没了音儿,他灰溜溜地钻进冬至让出的空位。接着乘警进入了他们所在的车厢,乘警简单地往左右望望,然后继续向下节车厢走去。
惊蛰把孩子抱在怀里,给冬至腾出座位。
“看来对方只有一个人,带着小孩还是不起争执比较好。”
坐在惊蛰身边后,冬至轻声道。
壮汉离开后,对面干瘦的中年男人有些失神,用满是老茧的手抹了下眼角,可没多久那埋进皱纹里的双眼再次焕发光彩。
“姑娘,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都有两个小孩了。”
“嗯?没有啊,我就这一个孩子。”
“哎哟,瞧我这张嘴,身边那个小伙子不是你儿子啊。”
惊蛰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然不老但因为两个月前刚生完孩子,所以气色不是很好,而冬至现在还带着股书生气,也不怪他会这么想。
火车上,两个人都很沉默。在回家的大客车里,冬至看着窗外光秃秃的田地,忽然开口道。
“中学之前咱们有见过。”
“在哪儿。”
“草甸子里,你骑着匹枣红色的马,身后是马群,更远处是一片风车田。”
“小学毕业太奶奶送我去亲戚家的马场帮忙,那之后就学会了骑马。”
惊蛰沿着冬至的视线望向车窗外,路旁杨树后的雪地延伸到远处低矮的屋舍。
那雪地里白的是雪,黑的是凸起的垄台。经历过秋季的丰收与收割之后,只剩苞米地里那些被镰刀削尖的玉米根茬,还在雪中倔强地指着寂寥的苍天。
“去马场的时候我才多大啊,虽然没哭但心里面还是怕的,可我太奶奶还是坚持送我去。”
“太奶奶有三个儿子,但那时候她觉得爷爷和爸爸都当不了家,家里没有主事人,于是就留在我家养老。”
“我懂事的时候太奶奶总说女孩不能娇惯,要学分担家里的事情,不然长大后没办法成为有用的人。”
“十几岁的时候她就教会我做饭、喂牲口、骑马、许多事情。”
“我最喜欢太奶奶的二胡、口风琴和毛笔字。只要我愿意学,她也乐意把她会的都教给我。”
“后来因为要念书考大学,没时间再碰了。现在想想还挺怀念的。”
12
客车停在惊蛰家的大铁门前面,惊蛰告别冬至下了车。
惊蛰家的院子里有两间瓦房,一间大的一间小的。小的那间是后盖的,惊蛰的太奶奶住在里头。
还没到门口,太奶奶那间屋子的门开了,满头银发的太奶奶上身披着一件羊毛里子的绿色军大衣,下身是一条暗红格子的棉裤。
“咋一个人带孩子回来了?”
太奶奶个不高,但皱巴巴的眼皮下面,那对眼睛却和刀尖一样亮。
见惊蛰不说话,太奶奶摇摇头把手背在身后,她转身迈进门槛,随后人在敞开的门里定住。
“别把孩子冻着,进屋说。”
刚进屋,就看见太奶奶盘腿坐在土炕上,手里拿着跟砖头一样厚实的老人机。
“坐炕头暖和暖和。”
说完,太奶奶打了通电话,没过多久爸爸和爷爷奶奶一起来了。
几个人搬来椅子,端端正正地在太奶奶面前坐成一排,那模样就像是挨老师训话的学生。
炕上的太奶奶往窗户的方向望了望,顿时板起脸,扭头看向惊蛰的爸爸。
“青山,莺子咋没来?”
“奶奶,莺子做饭呢,说不来了。”
“不来了?闺女不是她亲生的?去把她给我找来。”
“老二在屋里念书,我也没叫,用不用也找过来?”
“不用,一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让他学习就行。”
太奶奶口中的莺子是惊蛰的妈妈,同时惊蛰还有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弟弟。
很快,莺子跟着惊蛰的爸爸站在屋子里。
“奶奶,你找我……”
莺子垂着头,在太奶奶面前不敢高声说话。
“啥叫我找你,全家人都在这儿打算说孩子的事儿,你这个当妈的不来像话吗?”
太奶奶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啪”的一声打在炕沿上。太奶奶瞪着莺子,莺子扯住爸爸的衣角往他身边靠。
“啧。”
“看着你就来气,去去去,滚出去做的你的饭去。”
“愣着干啥,做饭去,别搁这气我。”
听到太奶奶这样讲,莺子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莺子走之后太奶奶讲了句“说吧”,惊蛰在众人面前开口,开始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随着惊蛰的讲述,太奶奶的眉头越皱越深。
“唉,要是沾了赌,金山银山也得败祸完。没有什么好参谋的,肯定要离婚。全都回那屋去,我单独跟重孙女说两句。”
“奶奶,真要没别的事儿……我们先走了。”
“走吧,走吧。”
太奶奶扬扬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太奶奶,你信我说的,我自己跑回家你不怪我吗?”
“不怪你,咱们是一家人,我还能向着那王八蛋不成。难受就痛痛快快地哭,别憋着。”
“我哭不出来。”
太奶奶叹了口气,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伸手摸了摸惊蛰的头。
“真是苦了你了,哪承想他是个那样的人。”
13
莺子叫惊蛰和太奶奶去另一间房吃饭。家里没有婴儿床,惊蛰暂时把孩子放在炕上。
“姐,这是男孩女孩。”
“女孩子。”
“那她就是我的外甥女,我当舅舅了!”
弟弟看着被毯子包裹着的小宝宝,兴奋地说道。
“走,吃饭去。”
爷爷阴沉着脸,走过来把弟弟给拉走了。
家里并不欢迎这个孩子,除了太奶奶和弟弟,谁也没再多看这孩子一眼。
七个人的家只有六个人围着桌子吃饭,莺子不允许上桌,这是太奶奶立的规矩。
太奶奶看不起莺子,而莺子把受的气全撒在惊蛰身上。
惊蛰小时候喜欢黏着莺子,好像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崽,可莺子却讨厌惊蛰。
家里没人时,莺子总会想方设法地把惊蛰哄到她的身边,等小惊蛰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莺子便死死搂住惊蛰不放开,用藏在手里的大头针刺惊蛰的胳膊。
久而久之惊蛰再也不愿意靠近莺子,小小的恨意在惊蛰心中扎了根。她明白莺子不喜欢自己,只要莺子欺负她,她就找太奶奶告状,把胳膊上被针扎出的红点给太奶奶看,从此太奶奶便更加讨厌莺子。
桌上的菜太奶奶吃了两口就没动筷子,全家人吃完饭,只剩莺子和太奶奶还留在桌子旁边。
“奶奶,怎么不吃啊。”
莺子走到太奶奶身前,太奶奶靠在椅子上,伸长胳膊指着桌上的菜。
“这是给人吃的?会不会做饭,放这么多盐是要害死谁?”
“奶奶,我给你炒个鸡蛋吧。”
“快去!”
鸡蛋炒好后太奶奶又说饭凉了,让莺子去热饭。
这样的桥段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全家人都知道,太奶奶这是还在为刚才谈话的事情生气。
其他人早就回屋在炕上暖和着,莺子却还在被太奶奶没完没了地折腾。惊蛰本想去说几句好话,可莺子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那目光变成一堵墙,拦住了惊蛰的脚步。
后来爸爸叫弟弟剥个橘子给太奶奶送去,让弟弟跟太奶奶求情,太奶奶这才放过莺子。
14
晚上九点半,惊蛰坐了一天的车有些累,她想要睡下了。
农村没有床,只有水泥炕板和砖头砌起来的炕。炕上有炕席,炕席上再铺被褥,一家人睡在一铺炕上。
弟弟去另一间房跟太奶奶一起睡,东屋住着惊蛰的爷爷奶奶,惊蛰和爸爸还有莺子在西屋睡。
惊蛰怕孩子在炕上热坏了,她找来两把带扶手的椅子,两把椅子拼在一起,算是有了张简易的婴儿床。
这会屋子里热,到早上暖气和火炕的热度散尽可能会有点冷,她定好凌晨三点的闹钟,打算到时候把孩子抱进被窝。
屋里灯熄了,爸爸在炕中间把莺子和惊蛰隔开。
孩子安静地睡着,爸爸正趴在枕头上看电视。惊蛰感觉自己从未这样安心过,她回家了,回到了暖和的家。
惊蛰枕着抗日剧昂扬的背景音刚要睡下,却突然听见屋外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在吵嚷,门被砸得震天响,熟睡的孩子吓哭了。
惊蛰安抚孩子,爸爸叫惊蛰和莺子在屋里待着,他要去外面看看。
“青山,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去干啥。”
爸爸没时间和莺子多说话,抬腿往外走。莺子急忙钻出被窝,追上去挽住爸爸的胳膊。
夫妻二人迈出西屋的门槛,东屋两个老人也出来了,四对眼睛在黑暗中互相对望。
砸门声在这时戛然停止,推开门就看见院子里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扭打在一起,狗窝里那条大狼狗发疯般地狂吠。
哐啷!啪!那狼狗挣开铁链直直地朝那二人的方向扑去。
“别咬!”
这声喊来自太奶奶那间房子的门洞里。太奶奶额头流着血,此时她靠着门框正在地上瘫坐。
最后赶出来的惊蛰打开屋外的灯,院里的景象,和那二人的脸一齐清晰起来。
弟弟和黄玫两个人在院子里扭打,大狼狗拖着半截铁链在院里来回跑,急得在太奶奶和黄玫中间直打转。
见状,奶奶和莺子去扶太奶奶,黄玫和弟弟则被爸爸和爷爷拉开。
“我要打死你这个赌狗。”
“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我姐,还推我太奶奶让她摔着了。”
弟弟被爷爷架着胳膊,气得整张脸通红。黄玫自知理亏,可怜巴巴地看着惊蛰。
“老婆,在公园我没等到你,就想到你肯定是回家了。买不到票,我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就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谈谈。”
“年后找个时间离婚吧,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要真有什么想说的就跟警察说。”
惊蛰报了警,半小时后警车开进家里的院子。
太奶奶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在门框上磕破皮。折腾到半夜十一点,一家人才再次睡下。
第二天吃早饭时,太奶奶少见地没刁难莺子。早饭是昨天下午的剩菜,简单吃了两口后她默默回到自己那间房里。
走之前太奶奶叮嘱所有人,今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她那间屋子,更不用叫她吃饭,到饭点她自己会出去。
中午惊蛰接到立夏的电话,立夏说因为大家基本都在工作,已经很久没回家,年还是在各自家里过比较好。聚会不像从前在除夕夜,等到元宵节再聚。
这一整天太奶奶的话格外少,莺子把晚饭烧糊了也不见太奶奶责怪。
很快到了除夕当天的上午,家里除了几个老人都在灶台前忙着做菜。
惊蛰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把锅铲交给一旁打下手的弟弟,随后往屋里走。
孩子在那个简易婴儿床里躺着,太奶奶猫着腰,两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逗孩子玩,脸上带着往常少有的笑容。
“哼,现在就数你最享福了。”
“多好啊,有人给吃的有人逗着玩,只可惜是你是个女孩。”
“女孩可不像男孩,生下来就是要遭罪的。”
“男孩只要有胳膊有腿儿哪怕是个傻子都饿不死,但女孩不行。人活着总得挣钱,可就因为是个女的人家瞧不上你,而且还会被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男人欺负。”
“同样是人,可咱好像偏偏低人一等似的。”
“还是你过得舒服,傻吃蔫睡啥都不用想。”
“慢点长大吧,等你再长大些倘若没什么成就,嫁人都不得安生。”
“你要当新娘子的,但长大没本事也千万别想着嫁人后靠男人过日子,不然早晚要遭罪,听到没。”
“你都不把自个儿当人,权当是卖给夫家,那可就别指望夫家把你当人了。”
“觉着我说的话好玩是吗?还乐上了。”
“不说喽,不说喽,说了你也不懂。”
太奶奶抬起头正看见惊蛰,她咳嗽了两声背着手走出屋子。
“坏事了,这要是留下糊涂账,往后可就说不清了。”
惊蛰听到身后太奶奶嘀咕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就看见已经出去的太奶奶折回屋里,从孩子的脚踝上摘下一个镯子。
应该是太奶奶逗孩子玩的时候套上去的,临走才想起来。
除夕夜吃饺子之前,爸爸把烟花摆在院子里,用烟头点燃烟花后爸爸跑到屋檐底下的众人中间。弟弟是最后出来的,他刚从门里探出脑袋,烟花刺啦一下就上了天。
烟花很快就放完,全家人回屋里吃饺子。
这个年过得很安稳,对于离婚这件事黄玫的家人没什么反应,也不曾给惊蛰打过电话。
年后在电话里商量离婚事宜时,电话那头的黄玫只是静静听着。末了,黄玫说他现在也不敢相信,两个人竟然真的要离婚了。
15
太奶奶去隔壁村赶集,回来时身边跟着一个男生,那是惊蛰第一次见黄玫。
黄玫穿着旧得发亮的破棉袄,怀里抱着挂鞭和烟花。他问惊蛰这些东西放哪,惊蛰带他去了家里的仓库。
放好东西后黄玫没走,在太奶奶的屋子搬了把椅子跟太奶奶聊天。
惊蛰去厨房拿上几个冷馒头,端着早上剩的白菜汤到太奶奶的房子里。太奶奶看见惊蛰端着东西,开口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
“啊?他不是……”
原来他不是个乞丐,惊蛰慌忙转身走出屋子。
太奶奶碰到吃不上饭的乞丐,会带回家让他们帮忙搬个桌椅或者倒泔水桶,然后才给东西吃。
这些年乞丐已经很少见了,在惊蛰小时候时常有乞食的乞丐,拿吃的给乞丐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大年初三,太奶奶的九十大寿是在惊蛰家里操办的。客人都在太奶奶那间屋子,黄玫也来了,他们两个人和亲戚家的几个同龄人在院里聊天。
那时惊蛰还没找到工作,听说黄玫已经在上班,她兴奋地找到黄玫,和他讨教了很多。
开饭的时候,太奶奶当着众宾客的面,指着黄玫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自家女婿。惊蛰脸红了,他们认识没两天,太奶奶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晚上,太奶奶问惊蛰觉得黄玫怎么样,她这才明白,太奶奶白天是认真的。
她不想和黄玫结婚,两个陌生人怎么能说结婚就结婚呢?情急之下惊蛰跟太奶奶顶了嘴。
太奶奶被气得脸色煞白,对惊蛰发了火。
“翅膀硬了,反了天了!”
“手给我伸出来,打手!”
惊蛰知道太奶奶是要罚她,她不怕挨打,只是祈祷着打完之后能不用跟黄玫结婚。惊蛰乖乖地伸出手,太奶奶拿着痒痒挠,一下下地往惊蛰手上抽。
太奶奶又问她愿不愿意跟黄玫结婚,惊蛰还是说不愿意,太奶奶便继续打。
那晚太奶奶因为生气犯了病,夜里惊蛰不敢睡,守在太奶奶身边。
半夜,猫头鹰在窗外凄惨地叫了两声,迷迷糊糊没有睡着的惊蛰被惊醒,太奶奶也睁开眼睛。
“夜猫子在屋檐上叫,这是家里要死人的征兆。”
“四个重孙,只有你是女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在外面打拼太奶奶放心不下,成家也好有人照应着。”
“只要你能成家,到死了那天我也能放心地去了。”
“太奶奶不会害你。黄玫家的祖坟上长出一棵树,他家也正好出了他这么个能人。黄玫有出息,心又善。那孩子吃过苦,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将来差不了。就是家里太穷了,没人愿意把姑娘嫁过去。你好好跟他过日子,往后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咱家的恩,肯定不会欺负你。”
说着说着,太奶奶掉了眼泪,不知怎么惊蛰也跟着一起哭了。她攥住太奶奶的手,说太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答应会和黄玫结婚。
婚宴由惊蛰家出钱在镇上的酒楼举办,二十六桌惊蛰家的亲戚邻里,一桌留给黄玫家那边的人。
办婚宴之前惊蛰有问过黄玫,黄玫说不用准备,来参加婚宴的就只有他的妈妈。虽说如此,惊蛰还是让酒楼准备了一桌。
酒楼有专门用来举办婚宴的大厅,红色的地毯将整个宴会厅一分为二。请来的歌手唱完歌,再等主持人讲完开场白,在门口等待的二人就踏上红毯,走向红毯尽头的舞台。
婚宴就要开始,“刺啦”宴会厅的灯关了,光打在舞台上那歌手的肩膀。
此时宾客差不多到齐,可黄玫的妈妈还没到,黄玫央求惊蛰再等会儿,他要出去打个电话。
黄玫回来时带着红眼圈,眼神里没有光,失落地说电话打不通,他的妈妈可能来不了了。
忽然,惊蛰看见酒楼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外面的阳光明亮又刺眼,那人完全被门外的光包裹着。
“外面的是不是你的妈妈。”
她拉着黄玫往门的方向走,靠近之后惊蛰发现在门口站着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那人上身是深蓝色的中山装,下身一条松垮垮的裤子,脚下踩着一双很旧的棕色皮鞋,看打扮像是来参加婚宴的。
惊蛰走向门口想问他是谁。不等惊蛰走近,男人突然转身开始下台阶,接着就听到“扑通”一声,他整个人摔倒在酒楼门口的台阶上。
“爹!”
惊蛰回头看见是黄玫在喊,那个人原来是黄玫的爸爸。
黄玫的爸爸个子很高,可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腰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苍老。
惊蛰上前和黄玫一起把黄玫的爸爸扶起来,笑着说婚宴已经开始,她带着黄玫的爸爸去了事先准备好的那一桌。
那男人全程低着头,不安地朝四周张望,羞赧胆怯的样子像是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孩子。
等坐到位子上,黄玫的爸爸抬起脑袋看向惊蛰的脸。
他努努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在最后忽地别过脸,去看宴会厅的窗户。
一颗泪珠从那男人的眼角溢出来,那滴泪淌过他的侧脸,顺着下巴在衣服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等婚宴结束,爸爸要开车送黄玫的父亲回家。那辆车是全新的,在惊蛰结婚前花了几万块买的。
黄玫的爸爸看着那辆车犹豫了,本来要拉车门的那只手缩回去,拘谨地贴在大腿一侧。
“我走回去,家也不远。”
那男人憨厚地笑着。
“客气什么,你儿子娶了我闺女,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惊蛰的爸爸劝他上车。
“我不能坐,你们看我这灰头土脸的,把你们的车都给弄脏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愣住。
这是惊蛰第一次见黄玫的家人,结婚之前她甚至都没有去过他的家。惊蛰曾提出想去他家看看,但是黄玫不让。
晚上,在惊蛰家里,两个人算婚宴这天收了多少礼金的时候,黄玫停下笔。
“我爹刚开始说不来,咋劝也没用。后来还是来了,他心里其实是很想来的……还有那时候他说的话……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天的事?没关系的。你爸也有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吧。”
关于黄玫家里的事情,惊蛰是后来听黄玫说的。
在黄玫七岁那年,为了让黄玫去城里上学,受更好的教育。黄玫的父母把土地承包出去,决定进城打工。
在那一年,黄玫的爸爸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落下腿脚的毛病,那之后就再也干不了重活。
工地迟迟不肯赔偿,黄玫家也没有财力和人脉跟工地折腾。
最后,为凑齐医药费黄玫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在黄玫的爸爸身体恢复到能下床走路后,黄玫的妈妈跟黄玫的爸爸离婚了。
那两个人离婚那天,黄玫选择跟着丧失劳动能力的爸爸生活。黄玫心疼爸爸,不忍心跟着妈妈离开他。
黄玫的爷爷奶奶死得早,家里只剩下黄玫和爸爸相依为命。黄玫的爸爸带着黄玫住进村子里一间没人要的小屋子,买了辆二手三轮车,靠捡破烂维持生计。
之后惊蛰还是去了黄玫的家,那屋子小小的,只有惊蛰家仓库一半大。
那个家贫穷到连过年也没有像样的饭菜,父子俩不会做饭,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煎得黑乎乎的小鱼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顿不错的年夜饭。
去黄玫家里之前,惊蛰从来都不知道,居然有人会过那么苦的日子。
关于黄玫妈妈的事,惊蛰是在婚后听黄玫说的。那时候黄玫还小,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和妈妈经常见面了。
黄玫的妈妈后来嫁给一个收粮的粮贩子,她跟着第二任丈夫住进了城里的楼房。
刚开始黄玫和妈妈每年都会见两次面,后来黄玫的妈妈怀孕了,男方便不再允许黄玫的妈妈再和黄玫有联系。
后来,十一岁的黄玫偷偷地爬上了开往城里的大客车。那时正是农忙时节,坐车的人很少,没有人发现他独自进城。
黄玫坐到客车开进车站,他不知道妈妈的新家在哪。下车之后小黄玫漫无目的地乱逛,接着钻进商场里的街机厅看别人打游戏,他就那样在街机厅待了一整天。
傍晚,想起来要去找妈妈的小黄玫走出商场。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城市在夜里也那么亮。当时我下定决心,我想要当有钱人。因为可以把爸爸接到城市的高楼里住,而且住在城市里,离妈妈住的地方也近。”
“小时候的我太天真了,以为只要能住进城里,爸爸跟妈妈就会和好,一家人就还能够在一起。”
回忆到这里,黄玫总是会有些伤感,说出他讲过无数遍的话。
可惜的是,偷偷跑出来找妈妈的黄玫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城市的夜,就被尾随他走出商场的人贩子用迷药迷晕,然后被带去了火车站。
好在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发现不对劲的旅客把黄玫从人贩子里手里救了下来。
得救之后从昏迷中醒来的黄玫把妈妈的号码告诉警察,这才有了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黄玫哭着问妈妈,是不是有了别的小孩之后就不要他了,问妈妈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黄玫的妈妈说,等到黄玫长大了,娶到媳妇那天,她肯定会去参加黄玫的婚礼,到那时就能再见面。
举行婚礼之前黄玫打电话通知了妈妈,妈妈也同意了。但当天黄玫的妈妈并没有出现。几天后,有陌生人以黄玫妈妈的名义送来的九万九千块的礼金。
好在老天没有辜负那个孩子的努力,黄玫虽然还不能把爸爸接到城里住,但他已经靠自己的双手赚到了钱。
黄玫说,工作第一年他把赚的钱全都带回了家里。带着那些钱回家那天,他和爸爸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为什么会去赌博?你不该那样的人。”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接着手机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家里的条件不好,总是被人看不起。”
“我爹是我见过最勤劳最节俭最善良的人,可他从来没有被善待过。妈妈抛弃了他,亲戚也不再往来,他唯一的儿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像我父亲那样的好人要过得这么难?这样的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存在?”
“后来我拼命读书,拼命读书!总算找到工作后赚了钱。可有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拿到我一年的工资,几句话就能决定我在公司的去留。到头来,我还是被瞧不起的那一个,我的努力就好像笑话。”
“我们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买房子要花十几年,把孩子养大还要再花十年。把孩子养大的二十年加上买房的钱,会把咱们这二十年的努力榨干。万一生病了呢?万一失业了呢?到最后可能连棺材都买不起。我不想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一辈子,我不想就这样过一生。”
“可我看不见未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得选。这实在是太痛苦。我迷失了,我实在太想要钱了,结果整个人都疯了。”
“对不起,你是个好女孩,我辜负了你。”
……
和黄玫通电话的这天夜里,惊蛰做了场梦,她梦见自己抱着孩子和黄玫站着一片空地上。
空地中间有好多好多钞票,那堆钞票上面有一个从天上垂下来的绳套。
黄玫扑进钱堆,脑袋正好伸进绳套里。那些钱越来越多,他整个人都被钱给淹没了。
慢慢地,绳子把黄玫的头从钱堆里拉出来,那绳套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把他活活地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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