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旅程

我能拿到驾照，感觉很不可思议。

曾经，车，拖拉机，甚至摩托车，都给我坏感觉。

上世纪８０年代，农村迎娶新娘，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手扶拖拉机。这种拖拉机没有车厢，也不配车灯，只有迎亲的人手里拎的松明（山松劈成的细条）灯可以照一照路。但是一般接亲是冬季（那样的时节，粮食收割好了，才有时间和心情置办酒席），且良辰吉时常是在午夜，松明在寒风中会很快熄灭。于是，每到冬季，时常听说谁家娶亲，“一拖拉机的人都拣骨头了”。我很喜欢新娘子的喜气洋洋，每每听说这样的事，就觉得揪心。

有一次，我在村子里参加一个同族人家嫁女儿的酒席，但是在宴席开始之前，这位即将出嫁的新娘子的父亲却被汽车碾压而亡，当时，他去别家借碗筷，扛着一大箩筐的瓷器在肩头，耳背，没有听到急驰而来的汽车声响。喜事瞬间变祸事，那是一场令我一生都叹惋的酒席。

更小的时候，我在村子路边站着，眼睁睁地看到一位老人被手扶拖拉机挂倒，拖拉机手还没回过神来，竟然从老人身上直直地开过去。这位老人后来好象还存活，但是多少年后，那一幕始终在我脑海深处回放。

更深的恐惧是，我的父亲曾经驾驶拖拉机跑长途，每隔两三天，我的母亲就要站在家门外的路口，反复地张望。她什么也不说，但是我看着她的脸，就要跟着她一起悬心，直到父亲开的拖拉机出现在路口，母亲的脸上才会泛起微笑，我也才能安心地做回小孩。父亲的辛劳确实曾经改善了家庭的生活景况，但是，父母可能从来不知道，我那时候最盼望的便是父亲带着我们一起过穷困的日子。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那种生死难料的牵挂更折磨人啊。

有这些经历，车，或者拖拉机，甚至大型的机器，在我心里，不是便利和现代化的象征，相反，它一度是和恐惧，无常甚至灾难相连的。

多年来，我对车充满抗拒。但是，我一换地方工作和生活，开车，成为首当其冲的要求。身为母亲，在离家几十公里远的地方上班，自己不开车，我的孩子就要每天苦盼。这是我不能承受的。

想象中的儿子盼妈妈回家的情景，成为我用功学开车的动力。驾照到手时，我感觉老天爷放了我一条生路似的。可是，穿越这条路，我仿佛使尽了所有力气，好几个月我也不愿意碰车。

家里男人着急，反复相劝。我总是被逼上“梁山”。男人耐心指导：转弯时要怎么转，超车要怎么超，路牌如何看，十字路口怎么过……所有的经验和心得都传授给我，外加了很多鼓励和安慰。

每一次，都觉得颇为煎熬。只是，一次一次之后，终于不再抗拒。

端午节，我们一起回婆家。一天午后，我忽然想要去田野边逛一逛。老公试探说：“你开车去吧。”

我真的就开车去了。而且，开出去之后，我就临时改变了主意——我觉得我可以开得更远一些！所以，我不是只把车开到野外，而是开到了县城方向，我记得在某处向右拐，可以去到一个很美丽的乡村，我在那里挖到过紫薇花的苗。我的苗挖回家，不曾养活，我总想再去挖一株回来。

这时候，我发现，一个人怕什么呢？虽然无助，但是，我可以自己设定一个安全值，我把车速控制在三四十码，就算我出什么问题，应该性命无忧；我可以掌控好我自己的心情和态度，我并不着急，我愿意为所有的车辆让道，我不逾矩，我既不把车开在路中央，也不在开着车的时候四处看风景；看到慢行警示我便慢行，开到宽敞的地方我也不放松警惕；我固然带着要去挖花苗的愿望，但是如果我找不着，那也不要紧……虽然孤独，但是车窗外的风吹进来，我感觉舒适和凉爽，仿佛一个孩童，终于得到了母亲的抚慰。开着开着，我忽然想起学车之前，我曾经一遍遍地想象过，自己一个人开车去很远很远的乡村的情景，而现在，这个设想变成了现实。我忽地升起一种感动。无数次我以为自己一个人，绝对不可以，我以为离开了谁的陪伴，我将会孤独终老，悲苦一生，无数次我看着消失的风景，想着不复再来的温情和美好，无限伤怀……可是，这人间的路，我终究要走下去，就算只有我自己，其实我也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慢慢的走过去。纵然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总有一个力量，能够在心灵深处，深情地召唤：没关系，不要怕……

这人生第一次独自上路，令我赋予车辆新的意义。正是学习开车，让我开始走向独立，而独立，无疑使我整个生命都有了优雅和芬芳的可能。

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水电站。那里只有我一家人居住。孤单沉闷，我曾经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离开水电站的家，走出一两里路远，去采野草莓，去找野猴桃和看麦娘，我甚至去找到过一个可以当游泳池的深深的溪流。从马路到马路边下的山涧，我搬石块，找木板，铺藤条，居然打通过一条专属于我自己的路！我也曾经一个人带着一把砍柴刀，悄悄地爬到山顶，试图看清楚山的另一边到底是怎么样的世界。而且不止一回。现在想起来，我其实是经历过很多风险的。比如我在那个溪里自己学游泳，我差点被水流给卷走了，抱着一块石头才立稳爬上岸；我曾经一脚踩在一条青竹蛇的脑门上；我也曾经在山上被满坡的松针一滑，差一点点坠落谷底。

每一次，当我回到家里，我的母亲什么也不知道。她可能从来想不到，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能干出这么多事。现在我才明白，曾经，我在水电站里四处探索的过程，正是每个人的人生所必经的道路。假如生命是一场旅行，恐惧和孤独可能是永远难以真正摆脱的，但是，这场以独立为目标的行程，真的值得你走下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所恐惧的事并不恐惧，最大的恐惧是你对恐惧的恐惧，当一边恐惧却也一边独自上路，你便走向了独立。——不要质疑你可不可以，你已经在路上。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