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盹儿的猫

       小时候，我家里从来不养小猫小狗，但我总爱去逗逗邻居家的这些小东西，尤其是小猫。这小家伙总是让人心尖暖暖的，温柔了旧时光。

       小小的猫儿，最爱蜷伏在家门前角落里，在绵长的童年里打着盹儿。醒来的时候，他最爱的玩具是用毛线卷成一团的线球。猫儿用短短的前肢触摸线球，然后将其踢开，复又追赶上去，再来一脚。那时，我最爱拿一根随手从路边扯下的狗尾巴草，然后在猫儿打盹时，轻蹭它的鼻头。猫儿先是猛然一惊，瞪圆了眼看着我，然后倏地一起身，在我的狗尾巴草下不知疲倦地追逐打转。我咯咯一笑，笨小猫，你怎么够得着我的狗尾巴呢？有时候，爸爸妈妈看到我在逗弄小猫玩，总是免不了说我一顿——当然对于宝贝女儿，尤其是我妈妈，她几乎从来舍不得训斥我，哪怕是说一句重话。但是，他们是反对我的这些小爱好的。在他们看来，小孩子就应该好好学习，玩物易丧志。而我的奶奶，则一脸慈祥地看着我和小猫之间互动，看得不亦乐乎。有时候，她甚至接过我手上的魔法棒，编织成一个花环，戴在小猫头上，给小猫大变身。奶奶很容易犯困，中午或下午的时候，闲来无事，她坐在门边，靠着椅子看我们玩，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然后，玩累了的我也就顺势趴在奶奶腿上，枕着手臂睡觉。小猫也就乖乖地趴在奶奶脚边，眯着眼，似睡非睡。

       奶奶是一只老猫儿，她走不动了，有事没事儿就爱打盹儿。小时候，这个老玩伴儿总爱逗我：乖孙儿，你说奶奶能活多老呢？那时候，每每被问及此事儿，我总是伸出十指比划，然后张大嘴巴，大声对奶奶说：一百岁。我的十指在她眼前不停地晃悠——忘了说了，我奶奶是一位年轻时就失聪的老人，好在她的视力在那时候还可以，还能够独自穿针引线，缝补衣裳。每每听到这个回答，她总是特别开心地把我搂进怀里。此生，我听到的最多的赞美和鼓励的话语来自于我那大字不识几个的奶奶。我学习成绩好了，她自豪地称呼我：小状元；我帮忙洗碗时，她会帮我系上围裙，戴上袖套，事情做好了就会奖励我一些各种各样的小零嘴；我胳膊受伤时，把胳膊上的伤展现给她看，她总是呵呵一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就要好了。然后心疼地替我吹吹伤口……傍晚放学回家后，我经常在庭院前写作业，经常没事儿的时候，她会坐在我身边，羡慕地看我写字，然后举起大拇指夸我：真棒，这字写得真心漂亮。然后又自豪地指着“大”“小”“家”等字向我确认是不是这个字。我也有样学样地向她竖起大拇指，她乐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奶奶是慈祥的奶奶，妈妈是善解人意的妈妈，可即便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两人难免因为对一件事儿的看法和做法不同而起争执。每每这种冷战时刻，奶奶就会向我抱怨：你妈呀，嫌我老人家弄得不干净。我总是向她摇摇头，然后凑在她跟前大声说：奶奶，不是这样的，您听错啦！然后奶奶疑惑了：是吗？复又扁扁干瘪的嘴，委屈地申诉道：你妈就是嫌弃我！我赶紧连连挥手说不是。这个时候，我就成了奶奶的传声筒：要下雨了，让你妈收衣服去!家里来客啦，赶紧告诉你妈去……过一段时间，不知什么缘故，她又和妈妈和好如初了。如一个小孩般，过后她们俩谁都不再惦记此事了。

      小时候，玩伴儿不多，亲爱的奶奶成了童年时伴我时间最长最忠诚的伙伴。那时候，每每去庙宇里祭拜时，除了让观音菩萨保佑自己读书成绩好、家人健康之外，我的唯一心愿就是奶奶能长命百岁。可是，现在奶奶实在是太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只能日日夜夜躺在床上。从去年上半年开始，奶奶开始出现臆想症，每当空闲下来时就觉得有一小偷或流氓什么的无处不在，时时刻刻想趁她不注意卷走她所有的钱财——实际上，逢年过节，亲戚朋友们孝敬老人的钱所剩并不多。患病之后，她还是一样不忘把生活侍弄地井井有条，她在看清来客之后还是能立马叫出那人的名字，她经常和我们聊起那藏在岁月角落里的点点滴滴……可是只要这些东西一挪出她的脑海，她就开始破口大骂那假想中的偷儿，甚至到了撕心裂肺、所有脏话全都倾泻而出的地步。她开始整日阴沉着脸，耷拉着眼皮，不说话，默默地干完自己的活儿后就开始满血复活，破口大骂。起初，我们以为她得了老年痴呆。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她的病情并没有恶化，也没有减轻。只是在声音变得嘶哑之后，转为小声地絮絮叨叨，待身体恢复后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叫骂。这些表现不符合老年痴呆的症状，但某些表现又和老年痴呆的症状十分吻合。终于在年初的时候，我偶然间看到了“脑萎缩”一词，随后我搜索到相应的资料。在很大一部分年迈的老人身上，脑萎缩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脑萎缩严重时，就很可能形成老年痴呆。自私、主观、偏执、焦虑、烦躁易怒、啰嗦重复……这一个个切中点无不表明，奶奶的老去已无法抗拒。人，可以变得很伟大；但同时，在自然规律面前，人又是那么渺小，除了逆来顺受之外，根本无力抗拒这一切。

      上一次回家时，她一看到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眼泪汪汪的，立马在我怀里忍不住抽咽起来，一如小时候的我一样，投入她的怀抱寻求安慰。我抱住奶奶，像小时候她安慰我一般，轻拍着她瘦弱的背，抚摸她发丝凌乱的头。待情绪平稳下来，她不忘轻声提醒我，不要把钱财露出来，免得那个很坏很坏的小偷又盯上我，但她又忍不住把她系在裤子里面的小钱袋拿出来给我看。我示意她不动声色地、偷偷地藏回裤子里。这个时候，她了然似的点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人，心里轻松了很多。奶奶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她已然不是那只慈祥的、暖暖的老猫儿，我示意奶奶笑一笑，她无动于衷；我轻轻用手在奶奶嘴角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待我手离开后，弧度消失；我向奶奶展示她最喜欢的逗比动作，连蹦带跳的终于逗笑了奶奶。但当我刚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又无影无踪。我亲爱的奶奶，她现在已走进了第三世界。在那里，现实与虚拟参半。她痛苦于身边人甚至儿女对她的痛苦的不理解，她向现实世界表露出她内心极大的恐惧、担忧和无奈。她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向我们求助，而我们真的看不见，进入不了那个世界。匆匆的时光啊，请你再走慢一些吧，让我再多看一眼奶奶，再多看一眼就好。

      打盹儿的猫，残留着时光的美梦。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