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好的情诗是哪一首？

2月14日，情人节当晚，西渡老师做客明白直播间，直播主题：「诗中的情，灵里的香——情诗中的文化密码」 

在你心目中，哪首诗是中国最好的情诗？

情人节当晚，直播时，诗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西渡老师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

于他而言，答案只能是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

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 西渡老师在明白直播间

01.

中国第一爱情诗《西洲曲》

西渡老师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西洲曲>叹赏》，仔细评析《西洲曲》，对这首诗不吝赞美：

「就像《红楼梦》照亮了它之前的小说，《西洲曲》也照亮了它之前的诗。它照亮了《诗经》，照亮了汉乐府，也照亮了它同时代的民歌。

不单如此，它也照亮了整个南朝，照亮了中国的中古，并以自身耀眼的光芒置身现代，置身我们之中。」

《西洲曲》中的女子「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她是美的；她思念心上人，可是「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她是深情的；她忆折梅、着单衫、采红莲，望飞鸿，她的情思绵长，从冬到春，从夏到秋。

这样满怀爱情的女子，是可爱的，没有幽怨的。

西渡老师认为，中国古代的女子，往往处在依附地位，文人诗中所描绘的女子，大多是书写的对象、欲望的对象，但她们缺乏与诗人对等的地位，宫廷闺阁中的女子，更是如此。

相较于其他阶层的女性，民间女子因为对家庭经济的贡献，有更高的经济地位。这种经济地位，一定程度上可以为她们带来平等。《西洲曲》里的女子，也因其民间女子的身份，有更为独立的人格。西渡老师认为：

「平等是爱情的前提，爱的自觉更有赖于独立的人格。」

因此，这位可爱的民间女子，她爱情的对象，也因其变得动人起来。

可是，她的爱情又是不完满的，充满思念、等待和愁绪的。

西渡老师指出，「爱情的不可能」，正是《西洲曲》要解决的问题。其解决的方式是「梦」，诗的结句写「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女子思念郎君而不可见，「只有通过梦来解决这个不可能，让情感的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都借用《西洲曲》的结句，试图转「不可能变成可能」，比如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除去诗中女子的美丽、深情和独立人格的光芒，《西洲曲》在音画上也别具一格。直播中，西渡老师动情地说到，这首诗通过押韵、回环、重复、顶真等修辞的手法，体现了诗歌丰富的音乐性。

此诗中，还有一种「摇曳的色彩感」，「海水摇空绿」、「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设色丰富，层次多样。

从主题、立意、修辞等方面而言，《西洲曲》实属中国第一爱情诗。

当然，尽管有《西洲曲》这样美好的爱情诗，把爱情描述的绵长婉转，灵动摇荡，如果我们回溯中国的诗歌传统，如西渡老师所言，会发现：

「中国文人诗中缺少情诗的传统，这是中国诗史的缺憾。」

02.

西方第一爱情诗《雅歌》

如果说《西洲曲》是中国第一爱情诗，那么，西方第一爱情诗是哪一首呢？

在西渡老师眼中，《圣经》中的《雅歌》是他心中的西方第一爱情诗。《圣经》作为宗教经典，《雅歌》中却只有一处提到上帝，这首诗是「世俗」的。

▲《雅歌》这个名字取自书中的首句：「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Get Religion

雅歌开篇第一句提到：「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意思是这首诗歌是「歌中之歌」。虽然这首诗歌描述的是世俗爱情，但在西渡老师分享给学友们的参考文献中，他指出《雅歌》中的爱情符合宗教的教义：

「所罗门和书拉密女郎的结合，纯粹由于互相爱慕，真诚相交，这是合乎上帝的教训，也是家庭幸福的不变原则。正因为这一点，以色列人肯定了他俩的真正爱情，才能把它看成是以色列人蒙神拣选出埃及的一个寓言，把这种夫妇的爱情看成是整个民族和上帝的关系的象征。

与此同时，这首诗的表达很现代，西渡老师分析说，诗歌中提到的所罗门有一座华丽的轿子，《雅歌》是怎么描写的呢？

诗中写到：

「轿柱是用银做的，轿底是用金做的。坐垫是紫色的，其中所铺的乃耶路撒冷众女子的爱情。」

本来，爱情是抽象的东西，但在诗歌中却成了具象的物质，这样的爱情是「所罗门轿子的坐垫铺的是耶路撒冷众女子的爱情」。

《雅歌》中的修辞所带有的现代特点，西渡老师还举了诗歌中新郎对新娘的赞美来说明，新郎赞叹：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

「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子的。」

鸽子眼之于眼睛，山羊群之于头发，母羊之于牙齿，乍看相隔千里，但细细咂摸，这几处从远取比，都是绝妙的比喻，从表面不同的事物中抽取最为相似的性质，活泼且让人耳目一新。

《雅歌》情感浓烈直白，修辞华丽，在表达世俗爱情之时，既有喜，亦有忧，凡人的爱情，可见一斑。

03.

爱的不可能性

西渡老师认为，纵观中外情诗，有一个共通点很值得注意：诗中反映的爱情经常不是一帆风顺的，往往要屡遭挫折，或让人痛感绝望，这正是因为爱情的根本在于不可能性，「爱而不得」在中外诗歌中都有大量的表达。

体现在西方诗歌上，但丁为缅怀自己早逝的女神贝雅特丽齐，写就成名作《新生》。他的《神曲·天堂篇》也歌颂了想象中两人爱情的不朽。

「人文主义之父」彼特拉克为自己的女神劳拉写情诗，这些诗被整理成《歌集》为后人传唱。

「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

手里捧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

——《新生》

「爱情不赐我以死，又不放我生，

不欲我乐，亦不免我于苦疾。」

——《歌集》

整体而言，在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中的爱情观都非常纯洁。

文艺复兴之后，德国大文豪歌德也写就了大量的爱情诗。歌德和斯坦因夫人维持了十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歌德为她写了《对月吟》，西渡老师提到，这首诗的写作过程贯穿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始终，这段爱情也可以说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圣洁爱情的延续。

除此之外，在歌德最重要的作品《浮士德》中，也穿插了歌德对爱情的理解。在第二部第四章中，歌德写道：

「我是一无所有而又万事具足，

我向现实猛进， 又向梦境追寻。

请整个地还我那冲动的本能，

那深湛多恨的喜幸，

那憎的力量，爱的权衡，

还我那可贵的，可贵的青春！」

这种对爱情的纠结和对青春的渴望，一直贯穿整个西方文艺作品中，爱情的不可能性，更多地反映在命运的不可抗方面。

西渡老师还提到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和西比尔的故事。

阿波罗爱上了西比尔之后答应为她实现一个愿望，西比尔惧怕死亡，便企图永生，结果因为忘记留住青春而变得越来越衰老，生命变成了累赘和负担。她也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到最后，死亡成为她唯一的愿望。

▲油画中的阿波罗和西比尔 作者：Salvator Rosa（1615-1673）

即使是神，在命运面前也时常无可奈何，爱情的不可能，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悲剧。

「爱的不可能」表现在中国的诗歌，比如《诗经·秦风》里的《蒹葭》，它风格质朴，却不失表现男女之间对爱情的执着：两人之间忽远忽近，苦苦追寻也不知在何方。对此，西渡老师说：

「爱的对象，在水一方的伊人是处于迷离恍惚，又犹如梦境，好像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前面提到的《西洲曲》，以及唐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同样表达了爱情不可能性的主题。

《春江花月夜》更是将男女之间的情感放在了宇宙层面上展开。张若虚将思绪寄托于月，因为「江月年年望相似」，从而把游子和思妇的情感联系了起来。西渡老师特别提到，这首诗最能体现中国人审美情感的特征，也最能表现中国式的审美特色。

《春江花月夜》之后的情诗，代表有李商隐，他的诗作也表现了爱情的不可能，比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正是因为在爱情面前痛感绝望，反映在诗歌中便成为一种伟大的绝望。西渡老师说：

「他（李商隐）的爱的对象是在仙境，是在遥远的，不可及的地方。」

就算爱情的真谛很难把握，那些诗歌中流露出的真情依然感动着后世的读者。中国的《楚辞》，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融入热烈的情感，看似通篇充满修辞，辞藻华丽，实则充满情感的起伏，时而腾空，时而暗涌。

和《雅歌》一样，《楚辞》也具有戏剧性，里面有人物，有独白。即使因为语言的变化令通篇的理解变得困难，它通过韵律和修辞表达出来的热烈情感也能让人产生共鸣：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九歌·少司命》

西渡老师说，《楚辞》让整个汉民族的诗歌产生了重要的变化，或者说是丰富了汉民族诗歌的表现，后世最出色的诗人诗歌中都有它的影子。

在古希腊，一位女诗人的诗歌同样具有深情，她就是萨福（Sappho）。和东方含蓄的情感表达不同，萨福的抒情诗中充斥着火热的激情和直白的感情流露：

「我的眼睛再看不见，我的耳朵也在轰鸣。我流汗，我浑身打战，我比荒野显得更加苍白，我恹恹的，眼看就要死去。」

——《在我看来那人有如天神》

▲萨福（Sappho，约公元前630-570年）古希腊女同性恋诗人，她被柏拉图称为第十个缪斯

诗歌中的爱情，因为爱而不得，更多的变成一种犹如梦境的单方面的爱；但是在现实中，理解爱情的真谛不仅要自我感悟，也不仅是照顾对方的衣食住行，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支持与成全。

诗歌和现实不同，但并不是说明诗歌中的爱情是不现实的，西渡老师指出，爱需要学习，怎么爱，怎么才能有一种值得过的生活，这些都需要学习。

正如西渡老师所总结的：

「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依然要爱。我觉得人最可贵之处就在这儿，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爱情，这个爱情才是最宝贵、最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