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远处突然响起的一连串鞭炮炸裂声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捂住耳朵,惊叫着躲开。
呛人的烟雾升腾起来,扬起漫天飞舞的红色残屑,伴随着周围宾客的欢声笑语。几粒带着火星的余烬飘散着落在我身上,我急忙伸手去拍,衣服上的珠链互相撞击,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波光粼粼的炫纹,配上朱红镶金的长袍底色、前襟和两袖上繁花争艳的五彩刺绣,简直是一派声色绚烂。
我穿着这身华丽的嫁衣,站在喜宴的入口处,一边笑语盈盈地给来宾发喜糖点喜烟,接过他们不断递来的酿酒和熏腊肉,一边不时偷瞄着站在我旁边的新婚丈夫。
他是那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体面得无懈可击。可不是吗,志国是从镇子外面进来的,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和这里的土小子们简直是云泥之别。打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古镇上的女人,无论是小姑娘还是老大妈,都喜欢痴痴地盯着他看。
不止如此,听妈妈说,他还是我们这儿老商会会长的后代,跟我爷爷家里一样,是过去湖广填四川时填过来的,家底殷实。镇头上这栋最气派的同乡会馆就是他家出资建造的,这栋宏伟的五层歇山顶木造古楼百年以来都是全镇人的活动中心,今天用作了喜宴的会场,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它的每层围栏都挂饰起了艳丽的大红绸缎,屋檐下一个紧挨一个挂满了红灯笼,一到晚上,庄严肃穆的古楼就会重回盛世的华彩,把我幻想了无数次的美梦化为现实。
喜宴很快开席了,客人们觥筹交错,满面红光地大吃大喝着。我刚走进会场,一直忙着招呼大家的妈妈迎面走了上来,小声跟我说,“囡囡,人来得太多,酒不够喝,你跟我去楼上再搬两坛下来吧。”
我扫了一眼家里的老少爷们,一个二个都正喝在兴头上,难怪是叫不动的,便欣然跟着她去了。穿过热火朝天的人群,我们一前一后踏上靠墙一侧的木质楼梯,抓紧扶手往上爬去,老旧的梯步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一开始还被鼎沸的人声盖了过去,越往上走,就越发刺耳起来,像割着劣质的琴弦般细细割过耳朵。
古楼第三层没有被开辟成宴会场,堆了一些杂物,有不少闲置的桌椅,还有备用的烟酒喜糖,我正想走过去拿,妈妈却没有停下脚步,埋着头继续往上面爬。
眼看她走远,我只好跟在后面,往上爬到第五层的时候,已经完全听不见楼下的喧哗了,这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安静得就像另外一处地方似的。放眼望去,屋子中央不大的空间里布置着一个简易祠堂,梁架上垂挂下来的红布旧得发灰,供桌上放着数排高低各异、胖瘦不均的牌位,一看就已经很久无人打理,全部腐朽褪色,铺满了厚厚的灰尘,隐没了上面的文字。
我并不觉得惊讶,这里我已经来过数次了。很久很久以前,湖广同乡会在这个遥远的内陆异乡成立后,出于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镇民们便提议在这里设立了祭祀家族先辈的公用祠堂,以慰客居之苦。爷爷和爸爸都很重视这个祠堂,凡家里有婚丧寿喜之事,都要来这里活动。他们去世之后,妈妈延续了这个习惯,常常来此寄托哀思,也替爸爸为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在我的记忆中,这里理应是会馆的最高一层了,可我左顾右盼一番,却没有找到妈妈的身影。
我正在纳闷,围着祠堂走了一圈,就发现在它背后的阴暗处,竟然还有一段楼梯,它没有被固定,而是那种有些粗制滥造的木质临时梯子,架放在地上,直直地戳进天花板,像是还能再通往上面。
就在这时,我的头顶上方传来了脚步声。是有人在上面轻轻走动的声音,木板继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抖落下了一些灰尘。
“妈!你去那儿干什么?”我一边叫她,一边爬上了那截楼梯。楼梯上方的天花板是被一个木板盖住的,但用力一掀就开了。
就这样,我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像是在屋顶下多隔出来的一个阁楼,因为没有窗户自然采光,沦为黑乎乎一团。我上去得有点猛,头一下子撞上了天花板,才发现这个空间极为低矮,根本没办法站立,只能猫着腰,或是在地上爬行。
好奇心吸引我朝更深的地方探去,我凭着本能摸索了几步,却一直没有碰到任何边界,堵在眼前的这团黑暗仿佛无穷无尽,周围也没有声音,静得人发怵,我不禁举起胳膊在空气里胡乱挥舞了两下,急急问到:“妈,你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依然没有回答传来,直到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前方角落处有微微的光线渗入,就像一小滩浸入了浓墨里的清水。
我迅速移动到那个稍有亮光的地方,发现竖立着的木隔墙的下方,破了手掌那么宽的一道裂口,裂口外面的空间比这里要亮堂一点,但仍然没有人工照明。
这抹暗光像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启发。我鬼使神差地趴在地上,撅起了屁股,以便尽量压低上身,然后睁大眼睛逼近那个裂口,朝另一边看去。
我发现妈妈的双脚正静静地站立在洞口前面,脚上穿着她一贯爱穿的深肤色长筒丝袜,这是她配裙子时一定会穿的。我曾经趁她不在家偷偷试穿那双袜子,不小心用指甲勾了一下,把左脚脚踝处勾滑了一点丝,因此绝不会认错。
“妈!”我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大喊起来,砰砰拍打着坚固的木隔墙,“你在做什么?带我来这儿干嘛?!你怎么过去那边的?!说话啊!妈!”
她沉默的只是站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过了身,慢慢走向身后的死角处,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把脸都压低得贴在地板上了,无奈裂口太小,没有办法看到那边的尽头。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咔哒一声。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黑暗里短促地一闪而逝,就像我脑海中空白的一个休止符。当我回过头,发现这是背后入口的木板被关上的声音时,急忙手忙脚乱地爬过去,用手指去抠紧闭的木板,可板子已经关闭得严丝合缝,怎么用力都抠不开了,气得我狠狠砸了几下地板,震得手腕一阵发麻。
地板下方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满腹狐疑的我也顾不得脏了,用手拂开厚厚的灰尘,寻找到地板之间大一些的缝隙,把脸凑过去,努力向下望。
瞬间我便吓得全身猛地一震,心脏差点停止。我冷不丁看到一只瞪得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正贴近在缝隙的那一边,死死地盯着我瞧。
“嘿嘿,抓到你了!”他发出尖锐的笑声,仰着头退开了些,竟然是一个面目阴郁的小孩子,不知是哪家亲戚带来的。
“你在干什么?把门打开!”我按捺住狂跳的心,生气地吼着。
完成了恶作剧的他随即跳下了梯子,一边幸灾乐祸,一边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喂!等等!你回来!我是新娘子!放我出去!”我崩溃地喊着,在阁楼里扬起大分贝噪音,却只能任由他的脚步声顺着楼板远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提前闹洞房的新花样吗?
我匪夷所思地紧锁眉头,想象底楼的宴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里的人就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引起注意的。谁也不知道我现在被一个人困在了顶层的阁楼里,可我毕竟是今天的主角,到了婚礼仪式开始的时候,总会有人发现新娘子不在了,上来寻人的吧?
我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就这样枯坐在原地。这一坐竟然就没了止境,一分一秒都漫长得像在受刑。不知过了多久,也没有任何人出现,空气沉郁得仿佛结成了固体,让我怀疑自己会被镶在里面活活憋死。
更可怕的是,也许是因为习惯了黑暗与寂静,感官变得神经质般敏锐,开始察觉到了之前所忽略的东西。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在阁楼的黑暗中,还匍匐着另外一种气息。
有一个轮廓模糊的庞然大物藏在阴影深处,刚刚被我闪电般稍纵即逝的直觉勾起来,卒然一动,呼之欲出,却又赶紧缩了回去。
奇怪,它到底是什么呢?必须靠过去看清楚才行!这么一想,我不禁频繁转动眼珠,不断地瞟向阁楼的各个死角。
我不敢轻举妄动,冷汗却浮出了额头,呼吸也变得粗重。我连自己在害怕什么都不清楚,就已经提心吊胆,疑神疑鬼起来。
早知道就让志国陪我一起上来,或许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此时的害怕和无助让我想到了新婚丈夫。我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就像从前那样,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救我于危难之中。
2.
志国究竟是哪一天回到这个镇子上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我十二岁那年。
古镇的原住民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统共也就不到三百户人家,镇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面孔,没几天就给传开了。断断续续听各家的议论说,那一早抛弃了这个镇子,去大城市里落户的老商会会长家的后人,听说本地政府有意把这片古镇开发成风景区,以后必定会大大升值,所以忙着回来确定那栋会馆的产权的。
原本是老商会会长主持着,为全镇建造的福利,别的不少人也都搭着出了钱出了力,现在却要被他一个人私占,镇民都很有意见。产权的确定并不顺利,那位后人索性在镇子里住了下来,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架势。
自从多了这么个外人后,镇民的面色就都蒙上了阴影,这里的人际关系其实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和乐融融。我的母亲当年十八岁就出嫁,生养得早,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我,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是全镇闻名的困难户。一开始左邻右里还帮衬着,可年轻寡妇本来就容易招惹是非,再加上母亲还颇有几分姿色,莫名其妙地就变成全镇人都不待见的霉头。
至于我,显然是这个霉头的连带牺牲品。
“小野种!我妈说你肯定是野种,你爸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单帮,你妈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瞧你妈长得一副狐媚样儿,你却这么丑!”
挑头的男孩年龄较大,已经是懂得搬弄是非的时候,他每次放学路上都会跟在我后面,纠结几个没心没肺的小跟班欺负我,一边骂还一边用随手捡起的石块和折下的树枝打我,我要是不理不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
路过的大人没有一个制止过这种行为,在他们眼里小孩子之间无伤大雅的玩闹,对小孩子来说,根本就是令人备受煎熬的暴力。
那天我忍无可忍,突然撒丫子跑起来,想火速逃离这帮小流氓,可没想到却像是给他们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所有人都怪叫着追了上来。
我吓得慌不择路,拐错了一个弯,偏离了回家的方向,鳞次栉比的老房子嗖嗖嗖地往后退,挤压着我的退路。听到身后穷追不舍的喊打声,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模糊了眼睛。
就在下一秒,我猛地撞上了一个刚刚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的人,把他撞得踉跄了好几步,我也一跟头栽到了地上,摔得头晕眼花。
紧跟在后的坏小子们蜂拥而来,停在了不远处大笑起来,为首的那个立刻捡了一颗石头扔过来,打在我的背上。
我顾不得疼,只想赶快夹着尾巴躲回家里,正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大手便伸了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扶起了我。
我仰起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先是看到他手上提了一袋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接着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男青年的面孔,五官干净端正,像个知识分子。他就是志国,可那个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在镇子上见过这个人,他长得这样好看,肯定让人过目不忘。
他看了看面前那帮混小子,又好笑地看向狼狈的我,轻皱眉头说到,“我还在说是哪个野孩子这么冒失呢,撞得我好痛,原来是你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认识我吗?
“不要没头没脑地在街上乱窜,很危险的。”他自顾自地说着,“捉迷藏也要注意安全,要是你妈知道你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又在外面瞎玩,她又会生气了呀。”
几个男生渐渐停止了嬉笑,个个面面相觑,有人开始试探着问,“你是谁啊?”
“我是他堂哥啊,不过以前都住在城里,你们肯定没见过我,我前几天刚到镇上,回来玩一段时间,顺便看望一下亲戚。”青年说着对上我疑惑的视线,顺手理了理我蓬乱的留海,用混杂着责备和溺爱的口吻说,“没想到我有一个这么淘气的妹妹,真是伤脑筋啊,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舅妈的话,不准时回家,她没准会让我来接你放学呢。”
我的脸烧了起来,懵懵懂懂地呆站在原地,不知怎么接话。
“你是从城里来的?”反而是带头欺负我的那个男孩开口了,他打量了一下青年的穿着,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直白的仰慕。
镇子上的小孩不管再怎么飞扬跋扈,过年的时候听惯了外出打工的大人们对城市的夸张描述,总还是存有几分向往和敬畏的。他们很快就忘记了我的存在,围到了青年的身边凑起趣来。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家,刚一进门,看到正在灶台边忙活着的母亲,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问到,“妈,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有个堂哥来镇上了?”
“你在说什么啊?”她满脸茫然地回过头,“什么堂哥?”
接着,我便把今天放学时遇到那个陌生男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妈妈听了我的话, 愣愣地坐了半天。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跑到厨房的后院里,拿了挂在屋檐下的一块腊肉回来——那是我家存着等过年时吃的年货。她迅速穿好了棉外套,拉着我的手便出了门。
她带我径直去了镇子上的会馆,果然在那里又碰见了那个青年。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妈妈按着我的头,一起向他鞠了个躬。
“哎,没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好几次都看见他们在欺负这个小姑娘,怕多事也没有管,说来惭愧。今天是迎面撞上了,本来想着应该教训教训那些坏小子,可我毕竟是个外人,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逞一时英雄倒是容易,可难保不会害她更惨,你们母女毕竟还要在这里长久生存下去,是吧?”
妈妈用力点了点头,睁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那些孩子只不过跟着大人见风使舵,欺负你们家里没男人撑腰。这样至少我在镇子上的这段时间,他们多少会收敛一些了。”
“你为了我们素不相识的孤儿寡母,想得这么周到,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份心意。”妈妈说着,就把那块报纸包着的腊肉往他怀里塞,他推脱,妈妈便用力握住他的手,硬是迫着他把肉给拿住了。
3.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漆黑阁楼的地板上,有光线从楼板的空隙中透上来。
听到隐约的说话声,我便赶紧翻过身,趴在最宽的一条缝隙边,向下窥视。
天色已暗,祠堂里的亮光柔和暧昧,隐去了一切岁月的破败,有两盏煤油灯放在供桌上,照亮了上面的牌位。妈妈披散着又黑又直的长发,穿着她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衣,正端正地跪在祠堂前,直直地看着牌位发呆。
寂静的堂屋里响起了吱呀吱呀的脚步声,志国从角落里的黑暗处走出来,停在了她的身后,接着他弯下腰,从背后抱住了妈妈,将她紧紧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要这样。”妈妈露出为难的表情,去推他的手,却没有用力,“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也说过喜欢我吗?为什么要离开我?”他把侧脸贴在了她的头发上。
“你不知道……”妈妈握紧了拳头,“我来的次数太多,很难避人耳目,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
“那就让他们说啊,你已经守寡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能继续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们就光明正大在一起不行吗?”
“你不明白,这里不比城里,大家看得没那么开。我还有个女儿,这样下去,今后让她怎么做人?”
“那我们就走,不呆在这儿了,我带你们一起回城里好不好?只要你一点头,我们明天就走。”志国跪了下来,凑到妈妈侧面去,深情凝望着她。
“你不要这栋会馆了?这不是你祖爷爷的遗产吗?你不是还等着这笔钱治病吗?”
“我只要你。”他定定地说。
“这怎么行……”妈妈的语气在责备,但眼中闪现出动容。
我的脖子突然僵硬得难以动弹,而眼前的情景就在这里定格住,两个人都像断了线的木偶人般静止不动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这样亲昵下去。
是的,我知道每次妈妈去祠堂是干什么的,根本不是去为爸爸上香的,她早就忘了爸爸了。
以前,她最多一两个月才去祠堂祭拜一次,可认识志国之后,她去祠堂的次数就越来越频繁,回想那段时间,我家的生计开始有了明显的好转,有了新衣服穿,饭桌上不再只有一两个可怜兮兮的素菜了。
妈妈的针线活也渐渐多了起来,常常我上床睡觉了,她却还在灯下忙活。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接到了新的手工单子,可后来发现她在制作一件朱红色的长袍,上面缀满了繁复的花鸟,她平时当宝贝一样把这件衣服收在柜子里,一有空就背着我偷偷摸摸地继续做。
我也没少去围观过镇上的亲事,很快就看出来那是一件隆重的嫁衣。听一个同样出生在镇子上的女同学说,这是我们当地的传统,凡是哪家有女儿出生,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缝制嫁衣,等到女儿长大到出嫁的年龄,这项浩大的工程也就刚好完成了。所以,从结婚那天嫁衣的精美程度,就能看出这家母亲对女儿倾注了多少心血。
我听了之后暗自高兴,虽然妈妈没有从我出生起就为我准备嫁衣,那也是因为我们家没那个条件。可她也没忘记履行母亲的职责,开始操心我的人生大事了。
在无数个晚上,我偷偷窥视着煤油灯光下的嫁衣,母亲一针一线把廉价的塑料珠翠缀在上面,让它们恍惚闪烁起华贵的光泽。我想象着我穿上它站在志国的面前,他惊为天人的表情,和我脸上满是羞涩的笑意。
我就这样沉浸在对幸福的憧憬中,直到撞见了那个场面。
那天周末,下午的时候妈妈留我在家里写作业,便照例去祠堂了,接近晚饭的时间都还没回来,我饿得肚子咕咕叫,翻遍了厨房也没找到吃的,索性不再等下去,跑到会馆去找她。
当我沿着楼梯的回廊上到位于顶层的祠堂的时候,还没看到人影,便听到了一阵鬼鬼祟祟的响动。
屋子中央那台罩着红布的大供桌摇晃了几下,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急促的喘息,听上去就像鬼魂的呓语一般,接着,一条白生生的小腿从红布下伸了出来,用力蹬着地板。
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又急忙捂住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桌子下面的人显然也被吓到了,砰地一声撞响了桌脚,一只手急忙掀开了红布,露出妈妈那张花容失色的脸,在那同时,我也看到了正趴在她身上,赤裸着后背冲着我的志国。
“囡囡!等一下……”
我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不顾妈妈的呼喊,转身跑下了楼,冲进夜色里去,一路朝家里狂奔。沿途瑟瑟而过的寒风也没能减轻我脸上的灼烧感。
过分!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一种遭到背叛的强烈愤怒在胸口翻江倒海,我冲回家撞开了门,发泄般地踢倒屋里的桌椅, 一不留神瞟见了床头柜上妈妈的收纳盒,我跑过去,毫不留情地把它们都打翻在地,狠狠用脚踹得到处都是,她惯用的针线四处散落,还摔出了一把剪刀。
我立刻捡起了那把剪刀,拉开床头柜,将那件仔细叠好放在一个铁盒子里的未完工的嫁衣拖拽出来,用剪刀狠狠地扎进去,拼命绞紧、撕扯起来,柔韧的绸缎顷刻之间就被剪成了一缕缕的破布条,被划拉出的败絮就像血肉模糊的伤口般触目惊心。
我没有察觉到手指被剪刀割伤了,却难过得大哭起来,眼泪扑倏扑倏地往下掉。这件寄托了我所有梦想的嫁衣,竟然根本不是为我准备的,妈妈是个自私的骗子!难怪镇上的人都说你不检点!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你根本不配做个母亲!
我歇斯底里地把家里闹得一片狼藉后,妈妈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跑回来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了屋子,把东西各归各位。看到我的手在流血,还找来了棉花和纱布,我硬是不把手给她,她就一直坐在我旁边,等我消气。
“囡囡……”在长久的僵局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妈妈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妈妈不对,我是觉得你还小,怕你不理解……”
她停了一下,见我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才接着说,“你别担心,妈妈不会乱来。志国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为人正直可靠,我们是认真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好,才不得不这么偷偷摸摸。他承诺了我一定会给我们名分,你也希望以后有个能照顾你、保护你的爸爸,是不是?”
我死死捏紧了拳头,被挤压的伤口疼得我全身发冷,憋在胸口的一腔妒火却熊熊燃烧起来,把我的心都烧成了灰烬。
4.
妈妈又重新买了料子,开始孜孜不倦地缝制那件嫁衣了。
对我坦白这件事之后,连志国也时不时跑到我家里来,帮我们干点重活,辅导一下我的功课,甚至赖下来吃饭。我希望能时常见到他,可又矛盾地不想让他和妈妈相处,对他的态度便是别扭的。
不幸的是,更多的闲言碎语开始在镇子里传播开来,如瘟疫一般迅猛,镇民们开始热火朝天地八卦着妈妈和这个不受欢迎的外来人之间的苟且。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校园生活,也就再一次化为了泡影。不仅坏孩子们继续找我麻烦,就连大人们见了我,也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指指戳戳。
我在家里大哭大闹了几次之后,妈妈终于忍痛答应,暂时不和志国来往,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一段时间,以避风头。
可当志国真的再也不来我家串门后,我又觉得无比落寞,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索性有天趁妈妈不注意,自己偷偷摸摸跑去了会馆。
会馆。是啊,在会馆里发生过什么?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打了个寒战。突然冒出脑海的线头,就像毒蛇吐出了腥红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肝胆,被那阴冷的痒所牵动,浑身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天的记忆,被我死死地埋葬在了无法碰触的地方,此刻却开始苏醒。我听到那只藏在身后暗处的狰狞怪物发出了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它的丑陋和邪恶气息弥漫了整个阁楼,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来,把我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抱住头,手指用力绞紧了头发,喉咙里无法抑制地冲出哽咽的哀鸣。尘封的画面如炮火般从天而降,一帧帧狂轰滥炸,把这矫饰的现实撞击得灰飞烟灭。
在那天下午,会馆敞开着大门却空空如也,哪里都没有寻见志国的影子。原本想来看一看他的我,感到无比失落,独自在会馆楼下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
就在这时,我撞见了正在街上瞎溜达的那几个坏孩子,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说话尖声尖气,经常带头欺负我的男孩。
“别怕,我不会整你的,今天太无聊了,我们想一起玩躲猫猫,可人太少了,玩不起来,你加入我们吧!”
他死死抓住我不放,抓得我胳膊可痛了,分明是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在他们的强硬劝说下,我只得答应陪他们一起玩几轮。
虽说是被逼无奈,可毕竟是玩心重的小孩,我很快就来了兴致。游戏开始后大家一哄而散,我本能地便往会馆里跑,一口气冲去了最顶层。镇里普通的小孩子都没怎么来过祠堂,但我却知道这里有很多可以躲藏的好地方——比如说牌位供桌的下面。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祠堂的宁静,我径直来到供桌前,掀开了红布正想往下钻的时候,由于视角的降低,我突然瞟到了桌子后面不远处的天花板上,有几块木头的颜色和周围不太一样,定睛一看,发现那里竟然是块虚掩着的板子。
我很快又在附近找到了一段有些腐朽的旧梯子,就这样顺利爬进了这个隐蔽的阁楼里。这里没有自然光线,层高也很矮,只够我这样的小孩子勉强站直,凭借着一点天生的夜视能力,我发现这里虽然堆满了大件杂物,但竟然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屋子中间放着一张铺了褥子的床垫,上面有枕头和被子,旁边还有个衣柜。
难不成,这是志国平时居住的地方?我灵光一闪,内心出现一丝窃喜。
可就在这念头闪现的一瞬间,身后的那块板子,突然被啪嗒一声关上了。
“嘿嘿!”外面传来一个男孩的尖笑声,“抓住你了!”
我急忙冲过去,跪在地上使劲掰那板子,可它明显已经被锁住了,纹丝不动。透过缝隙我看见了他那恶形恶状的嘴脸,这个坏蛋肯定是一直跟在我后面,伺机整我!
我使劲砸着地板,大叫着让他开门,可我越是生气,他越是来劲,逗了我一会后,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一个人被锁在这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的地方,这一分钟之前还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感,很快就变成了对密室的恐惧。我怕得不行,大哭起来,隔一段时间就去砸地板,希望有偶尔来到祠堂的人听到我的求救,就这样哭得嗓子也哑了,很快用尽了体力,累得蜷缩在了地板上。
突然惊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全身都被冷透了。
可我马上就意识到,正在侵入我的,并不只有这无情的寒意。
重重地压在我身上的黑影,那只丧心病狂的野兽,终于等到了出笼的时机,正如饥似渴地扯开我的衣服,用他那满是湿热汗水的大手,粗暴地揉搓、挤压着我全身稚嫩的骨架,嗅闻着我血肉的香气。
身体传来撕裂的疼痛,被生生肢解、吞食般的恐怖和痛楚迫使我失声尖叫,拼命踢打起来。
他不耐烦地给了我一巴掌,顿时让我噤了声,接着狠狠抓住我细瘦的胳膊,将我压进床垫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咬紧磕破了的嘴唇,惶恐地大睁着眼睛,盯着那黑影的面部。
志国,是志国!在我看清楚那张洋溢着无辜笑意的脸时,它已经像个古董般的粘土面具,从弯起的嘴角处裂开了千万条蜈蚣般细密的口子,沙砾似的碎片悉悉索索地掉落下来,拂过我的脸颊。我毛骨悚然,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崩溃的哀鸣。
“囡囡……囡囡!你在哪儿啊?快回家了!”
混沌之中,妈妈的呼唤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一遍,越来越近,像是已经进入了这个会馆,正在朝楼上移动着。
就要被恶魔拖进地狱的我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喊起来。
“妈妈……救……!”
我的惨叫还未完全发出,喉咙上便猛地一紧,气流被锁在了身体里,之后再怎么张大嘴,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5.
我虚脱地坐在阁楼地板上,失神地散着目光的焦点,望着这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景。
时间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启动了,楼下的祠堂里又传来了说话声,角色们又活了起来。我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再次看向缝隙之外的那个舞台。
妈妈坐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手里拿着她新缝制的嫁衣绣着花,间或着停下来,擦擦眼泪。越到后面,她就像是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把衣服往旁边一搁,捂着脸抽泣起来。
原本一直坐在她身边抽闷烟的志国,急忙凑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小声安慰着。
“囡囡都还没有找到,我有什么心思准备结婚!”她拉着男人的手,艰难哽咽着说,“我真是个倒霉的女人啊,克死了丈夫,逼得女儿也离家出走了!我这种人有什么脸去过好日子……”
“不准你这么说!”志国呵斥到,将她用力抱进了怀里,“这不是你的错。你还这么年轻,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女儿,早就走出这个穷乡僻壤了!哪里用得着忍受别人的污言秽语,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扛着?”他说着温柔地抬起了妈妈的脸,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用坚定的目光让她平静下来,“以后都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囡囡找回来,她会没事的。她回来以后,我们就举行婚礼,漂漂亮亮地给全镇人看。你只要安心做好这件嫁衣就够了。”
“志国……”妈妈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闭上眼睛,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我何德何能遇见了你?我好怕这一切不是真的。”
志国不再多话,倾过上身吻住了她的唇,妈妈也顺势抱住了他,激动地回应起来。
“妈!我在这里!!”
想到志国对我干下的禽兽不如的暴行,我全身触电般地一震,拼命地拍打起坚硬的地板,尖叫着:“妈妈!不要相信他!!离开他!!他是个变态!!妈!我在这里!!就在你头顶上面!!救救我啊!!我被他关在这里了!!!”
奇怪,我究竟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为什么我凄厉的呼救声回荡在整个阁楼里,这两个人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还在忘情地亲热着?
我正在奇怪,便看到还沉浸在温存里的母亲,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珠子一转,目光突然抬了起来,直直地射向了天花板,透过狭窄的缝隙,正好和我的视线对在了一处。
我打了个冷战,瞬间汗如雨下。
我没有看错,她是真的在盯着我,眼神中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
就在我努力想要去搞明白这种感觉的时候,阁楼深处发出了一声响动,某个东西重重地倒在了我身后的地板上。
啊,那个藏在黑暗中,令我冥冥之中无比畏惧的黑影原来是……
我撑起身,战战兢兢地爬了过去,靠近那个匍匐在地的庞然大物,这是一个刚刚从衣柜里倒出来的大包裹,湿冷甜腥的阴气从那缠得严严实实的床单中透出来。
我倒吸着凉气,哆哆嗦嗦地将床单扯开,赫然看到了那具被折断了脖子,面目扭曲的——我的尸体。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件真正地被我所遗忘了的,最重要的事情。
那天的阁楼里,在我的脖子被志国拗断的瞬间,我偏过头,透过木隔墙残缺处的狭窄裂口,看到了妈妈站在外面的那双脚。
脚上穿着她一贯爱穿的深肤色长筒丝袜,这是她配裙子时一定会穿的。我曾经趁她不在家偷偷试穿那双袜子,不小心用指甲勾了一下,把左脚脚踝处勾滑了一点丝,因此绝不会认错。
她当时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6.
分管古镇片区的派出所突然接到镇民报警之后,立刻来到了案发现场,疏散围观的群众,拉起警戒线,封锁了整个会馆。
平静的古镇上近三十年没有发生过命案了,而且又是在着力打造旅游景区品牌的前期,在本镇的标志性景点里出的事,被惊动的镇政府把压力直接施加给了办案民警。案件负责人陆警官连夜组织了人马,调来法医勘验现场,同时走访和侦讯了案件相关人员。
带着弟兄忙了一天一夜以后,他才从现场回到派出所,却顾不得坐下来打个盹,跑到侦讯室来了解进展。
“头儿,有初步结论没?”
负责侦讯工作的一位女警走出侦讯室,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一边倒水一边和他攀谈起来。
“小王说现在看起来,一切痕迹都符合自杀的表象,没有太可疑的地方,不过还要等进一步的尸检才能出最终结论。”陆警官平淡地说出了法医的意见。
“我就说嘛,一个自杀的案子搞得这么如临大敌。”女警靠在办公桌上,了无兴趣地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其中一个死者吴志国,因为会馆的产权归属问题,和镇民闹得很不愉快,结果他突然就这么死了,我担心这里面有猫腻。”陆警官点了根烟,塞进嘴里提神。
“可我听老刘聊起你们走访的结果,说他们是殉情无误啊。”
“你消息还挺灵通嘛,”陆警官笑了笑,心想女人就是对这方面比较敏感,“确实如此,另一个死者是镇上的年轻寡妇苗金媛,据说自从吴志国来到镇子上之后,他俩就有了私情,最后是迫于舆论压力,才一起自杀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上演这么一出?”女警满脸不屑,轻讽地哼了一声,“孤男寡女的,还不能谈恋爱了?周围的闲言碎语的听着是烦了点,可就这还能把人逼死?”
陆警官耐人寻味地沉默了一会,把目光投向隔壁的侦讯室,透过窗户看着呆坐在里面的女孩,“那你就要好好问她了。”
“她?”女警头痛地皱起了眉头,“你还别说,我正想跟你发牢骚呢。我说,还是趁早找家医院来做精神鉴定吧,她就像中了邪似的,说的话怪模怪样乱七八糟,我做了这个笔录也是白做。”
“多点耐心,你还是女同志呢。”陆警官笑着揶揄到,“我们在会馆的屋顶阁楼里找到她的时候,她就一直神情恍惚,反应迟钝。医生说她已经呆在里面五天了,那里面全是杂物和生霉的垃圾,不知多少年没人去过,蟑螂遍地,老鼠屎成堆,是个正常人都会受不了。”
“她是怎么跑到那个鬼地方去的啊?我问她,她说是被一个欺负他的男同学关进去的,真的吗?”
陆警官猛抽了两口烟,才答到,“恰好相反。我找到了那个男同学,他说是这个女孩拜托他,让他帮她藏到阁楼里去,再把梯子撤走的。其他同学也说,他们之间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玩。”
“这可信吗?”
“我们在阁楼里找到了一些近期的食品包装袋,面包,饼干什么的。”陆警官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你如果是冷不丁被别人关进去的,还能随身带吃的?”
“这都是为什么啊?”女警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个男孩还交代了一件事,”透过淡蓝色的烟雾,陆警官的眼睛闪着暗淡的光泽,“他说这个女孩曾经跟他哭诉,说自己被吴志国侵犯了。”
“啊!”女警捂住了嘴巴,“真的假的?”
“这个男孩回家就把这件事说给了父母听,没想到立刻就在镇上传开了,镇民本来就对吴志国怀有敌意,这下更是群情激奋,联合起来要把他赶出镇子,只要是在街上遇见他必定会冲撞,镇民知道他和苗金媛的关系,所以连带那女的也打。”
“矛盾没多久就激化到了顶点,”他说着站了起来,踱步到侦讯室的窗边,看着里面神情呆滞的女孩,“就是在丑闻爆出来后,苗金媛的女儿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失踪之前在会馆附近见过她。镇民们得知这件事后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大家一致认定,是吴志国害怕罪行败露,所以害了女孩,苗金媛多半是帮凶,因为她早就嫌女儿是个拖油瓶了。”
“这都是在走访镇民时听说的,可不是我编故事哦,”陆警官看着女警睁大的眼睛,轻松地耸了下肩,“于是在会后,这帮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家伙,就打着灯笼在街上搜捕这对小情人,后来把他们两个人堵在了会馆里。镇民们拼命砸门,非要把吴志国揪出来批斗。有的镇民说听见有人喊‘吴志国杀人凶手’、‘打死这对狗男女’,还有‘把会馆烧了’之类的过激言辞,但都说不知道是谁喊的。”
“到了半夜镇民也没有散去,反而在会馆外面越聚越多,后来有人找来了斧子和榔头,把门都砸烂了。他们一窝蜂冲进去,却在上到最顶层祠堂的时候,发现两人已经用挂在房梁上的红布,上吊自杀了。”
“他们都跟我说,原本只是想让吴志国出来做解释,或者最多也就只想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想不开。”
房间里沉寂了半晌,才听到女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忘问到,“那……是不是真的呢?这孩子是真的被吴志国侵犯了吗?她还这么小,会说这种谎吗?”
“其实,在救她出来的时候,因为她的状态很不好,我们第一时间就送她到镇上的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陆警官眯起眼睛,看向女警心有余悸的脸,“你猜呢?”
女警重新回到侦讯室里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复杂。
她给面前蓬头垢面的女孩递上了一杯热水,重新坐了下来,却没有立刻翻开记笔录的本子。而是看着她空洞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又突然摇了摇头。
“你藏在阁楼里的时候,肯定知道祠堂里发生了什么吧?”女警有些情绪化,目光严厉地直视对方,“既然你亲眼目睹了他们两人自杀,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你明明知道哪怕到最后关头,只要你出来澄清一切,就能救他们两人的命?”
她一个激灵,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不是的!我没有说谎!是他把我锁在阁楼里的!我想出去,但是怎么都打不开楼板!我就拼命去抠,把指甲都抠烂了也打不开!我就是打不开啊有什么办法!!”
站在门口的陆警官像是看不下去了,拿下嘴里快燃烧殆尽的烟头,对女警说,“没准还真得听你的,让人来给她做个精神鉴定。”
“那个阁楼出口的板子虽然隐蔽,但是轻轻一推就开了,何况上面根本就没有可以上锁的搭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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