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于我出生后的一个月。接生婆用一把生了铁锈的剪刀帮助了我,也让我的母亲犯上了时冷时热像被鬼附了身的怪病。
我的奶奶,一个至少还剩下四个儿子的母亲,是众多母亲中最“轻松”的一个。她长着仅仅四尺高的身段,即使夏天也围着一个酱紫色的棉布头巾,鼓鼓囊囊的,让她看起来大得像一颗芋头。
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她以“没入宗堂”为理由,将我母亲葬在一堆乱石岗上。一个陶醉在中越战场上的男青年在四年之后的某个夜晚,在抢救战友的时候,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脑袋不治身亡。
他几乎没有和我见过面,所以在遗书里也绝口不提他儿子的事。似乎在他抽身离开家乡走入前线前后的记忆里,我存在的实体比牺牲证明书上最后一个句号还小。
我只好在四处透风光线昏暗的那所土坯房里遥望星空,就像在期待着每个儿童的脑海里无法分辨的母亲的温情。姑妈长着两只大乳房,并将它们分给了我和同龄的表哥。
她皮肤白嫩,鹅蛋脸,褐色头发,生着一双长睫毛的黄眼睛。从我记事起就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故事里有长长毛的水怪,偷吃仙桃的神仙,一只中了爱情蛊毒的乌龟变化成人,还有我的父亲母亲。
我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吸吮着嘴唇,仿佛嘴里含着一只红润而又柔软的乳头。记忆留存的能力就像消退的潮水,如果不是姑妈轻昵的关抚和常常受制于对弟弟的思念将宠爱恩施于我,或许,我连这些童年的记忆都会付诸水流。
但我依然记得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深不见底,像是能帮助我找到母亲图样的一片镜子。
从此以后,我在一个有着故事、橘树、留着长刘海的卷毛狗、无边无际的山岚和暮色、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和待我如兄弟的表哥的世界里快乐长大,成了一个无忧无虑,天真勇敢,即使偶然有些悲伤也沉默不语的孩子,直到我八岁那年才结束这些在我脑子里仍然发白光的一切。
姑父是当地有名的法官,除了他,似乎还没有人能配得上姑妈。他文雅,随和,很少发怒,发怒时眼神里透露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黎明启程他在远方找到了一份更体面的工作,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怨毒,他头一次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问我想不想离开家乡,随他一起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并在隔日的黄昏中离开。我们翻山越岭,坐着三轮农用车摸黑穿行了整整一晚,等到我不知身处何处的时候,在翌日雾气朦胧的早晨随同他们一起坐上了一趟不知终点也忘了起点的火车。
离开时,我曾回头望着那片河谷,在秋天的黄昏中,暗金色的阳光从山顶照向地面,在黝黑的山谷的暗影里显得有些刺眼,带着灰蒙蒙的烟雾,从里面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彩虹圆圈。
温暖的温度从种满花圃的矮房子四周蔓延到我的身上,一缕炊烟向着天空中的最后一朵白云升腾,在乏力的顶点无缘无故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条蜿蜒的山路像一只懵懂的甲虫伸出的懒洋洋的小爪子,随着明暗和距离的变化,就如我悄悄地远去,慢慢地蠕动。我曾多么留恋,暗自想回到那里,然而,我再也记不起回家的路了。(未完待续)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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