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一个甜腻的春天。
他靠在办公室的皮沙发上,搪瓷缸子沏满一壶花茶。杨絮混合着风沙吹进屋,给茶叶水蒙上一层大漠风味。
他翻看着工作笔记本,意识沉进文字当中。
一封解放初组织发的硬皮本子,“摩托装甲司令部制”。当然这不是他的单位,物资匮乏的时候,有什么领(qiang)什么。
“摩托装甲”,听起来像是套着铁皮壳的三蹦子,实际上,是坦克。
这个国家仍然喜欢用中二爆棚的词组称呼重要机关和重要行动,好像在掩饰什么。
比如,刚刚偃旗息鼓的工作组。这本子正是他参与期间的记录。
没人知道工作组的意义是什么,这是领袖的安排。他也不知道,即使有几千年经验,该不知道的还是有不知道。管它知不知道,照着做就是了。
实际的工作很像字面意思,闲暇之余,他不会放过这个调查的好机会。
他的小组负责整顿两淮一线。
准确的说,已经没有淮了,原生的淮七百年前就被东京留守拆除了。裹挟泥沙南下的河水直奔江水,开启了第二帝国的壮烈葬礼。
河夺淮吞江,盛世至此亡。
重生的第三帝国为了维持运河输血,放任河淮下游的放荡不羁。两岸子民成为被抛弃的那部分,沦为华夏腹地的蛮夷发捻。
现在,淮回来了,曾经的弃民重新制造了它。
这场大变局激发了人民的热情,文人看不上的人民,而组织恰到好处的煽风点火。
然而更多的时候火苗没那么恰到好处,热情也不总是雪中碳,而是浸在汽油桶里的三元锂电池。
乐观,从上到下的乐观,忘了姓什么的那种乐观。
全民持枪,族群共和,唯有昔日盛唐和今日山巅之城才有的自信。现在明显不是这个时节。
随即,大低谷,连续吃了两个冬天的内蒙黄羊。
大低谷稍微教育了组织和群众,但是看起来没有持久的效果。
一直以来他更多关注气候与技术,忽略了一项重要要素。而那个人向来看重它。
情绪,人群的情绪。
起初他认为情绪不过是特定地理条件和技术条件的装饰品,改变的基础,自然改变了情绪。慢慢觉得没这么简单,在此世,更加明显。
当岭南的叛军敲碎第三帝国第一块墙砖时,怎么看都是教科书式古典王朝崩塌。他选择了文襄公的队伍,计划好迎接几个世纪的乱世。谁想长毛居然被压制下去,帝国回光返照。在大洋彼岸力量的搅动下跌落、反弹、跌落。各省拥兵自立对砍不止,同时借助海外资本和新式武装,居然打通了国内商路。
总的趋势还是下跌。一次深跌到底可能还好些,大跌一轮、小涨一点、再大跌一轮,更加让人绝望。尤其还有“别人家的孩子”做对照——世界上高品质的生活,已经通过报纸和电波扩散开了。
要生存,要改变。情绪转化为意志,意志催生行动,这就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狂风。
已经准备好以世纪为单位长期斗争,幸福来得太突然。
情绪意犹未尽,停不下来,造就头十年的突飞猛进直至失控。
反省三年,收敛一段时间的情绪再次浮泛。他注意到,一些新的成分。
这种成分,源自腐烂的气息,他在工作组巡视时感受到的。
这种腐烂从已经持续几千年,从禹神开发华北时就已经开始弥漫。新芽突破腐烂的泥土,长成繁盛的枝干,枯萎成腐烂的泥土,孕育新芽。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此世也许雨中不同,腐烂有希望永久终结,当然这种白日梦很快破碎。只是没想到反噬来得这样快。
当颓废的国运已经扭转,兴致不减的情绪寻找新的敌人。腐烂的泥土是无法清除的,除非,遍地焦土。
不被大众关注的角落,另一种力量也在积聚。
友谊的围挡仍在假装矗立,组织的戒心已经提上日程。
黄河上游的省会要塞化,大巴山深处搭建松辽平原的镜像,从帝都战略转移的路线也在筹划中。
它是幽灵,隐居北方寒冷枯燥的森林草原、戈壁沼泽。当东亚季风衰弱,它迅速武装起来,突破四百毫米等降水线,冲击辽阳、南口、大同、榆林,撕开东亚核心区脆弱的院墙。
所及之处,河溯成林,杨子冰封,琼崖哀雪。
短暂的寒流,劫掠一番撤退;持续低温,盐淮沦为前线;小冰河期,中原天道易主。
寒冷的力量是无法被战胜的,取胜的方法唯有腐蚀。让骄傲的战胜者踏进农耕区的泥潭,坠入人情腐败的深渊,几十年,最多一两百年,堕落为和卑微的被征服者一样的人,为这摊腐烂增加点新的口味。那个人称之为,华夏化。
而这一次,旧时代的剧本演不下去了。半工业国与发达工业国的巨大差距姑且不提——工厂是人家援建的;文化上也毫无长期同化的可能——近代化的故事大纲,也是从人家那儿抄来的。
组织既要备战,又要开导火山口的怨气,要同时实现两个目标,途径却是矛盾的。
胜算几何,他不知道,也不愿去考虑。
上帝保佑山巅之城,谁来守护华夏?
他从笔记本中醒来,意识游回沙发上。
这间办公室的陈设称得上现代化了。有桌子椅子,电灯,甚至还有电话,居然有两部电话。
这在国际上算什么水平呢,多年后海外归来的亲戚毫不客气地指出,贫民窟水平。
窗外喧闹的年轻军官和职工,却在赞美这平静生活。新分配的宿舍,城里诱人的火锅,限量供应的海淘爆款。
就像欣赏施工档板上的风景画的人,天真、虚幻、愚蠢。
“如果在香港过的还不错,就把亲家接过去。”
他再次传递预言,让妻子儿女替自己到沪上送别。作为文化界人士,亲家恐怕难逃风暴。衡山路的梧桐,妆点最后的和平时光。
出场的时刻,快要到了呢。
他抄起茶缸子,连水带叶,连嚼带咽。
这是永生者的任务,这是永生意志的选择。
形势格外凶险,即便拥有六千年连绵不断的经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迎接每一天的朝阳。
如果阳光还能穿透落尘的话。
而这一次,那个人,会躲到哪里隐居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