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年纪最大的阿婆前几天去世了。
阿婆生前子孙满堂,享年96岁,村子里管这种丧事叫“喜丧,”是要风光大办的。
阿婆的孙女来准备葬礼,朋友家不方便,索性来我家借住。
1
屋外的天空中挂着星星,屋内的她捧着一杯热茶,向我说起老一辈的故事。
我这才有幸了解到阿婆的爱情。
阿婆生于1924年,那个孙中山先生讲演三民主义的时代,日子虽穷,却也自在。
“村子里的女人们结婚早,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8岁那年,在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阿婆在父母的介绍下认识了阿公。”
阿婆的孙女拿出了一叠陈旧的纸片,被针线装订得很好,足以看出主人的珍惜。
“这是阿婆的日记,陪了阿婆几十年了。”
她翻开封面,里面记录着:
1942年3月2日,母亲介绍我认识了他,他很英俊,人也不错。
1942年4月3日,我们相处的很好,他给我寄了信,被村头的孩子们戏称“情书,”把我羞得满脸通红。
1942年6月5日,他送了来聘礼。
1942年6月12日,我们的父母操办了我们的婚事,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阿婆的孙女开了口:“那时候的婚姻不需要什么房子和汽车,情到深处自然就会走到一起。”
2
她抚摸着那些纸片道:“阿婆经常跟我们说她和阿公的日子有多甜,只有妈妈和我们说过阿婆一个人吃了多少苦。”
她告诉我,1943年和阿婆成婚不久的阿公想去参军消灭敌人,阿婆一个人哭了一宿,第二天还是为阿公准备了行囊。
“村里人说阿婆当时摸着肚子含着泪看着阿公逐渐远去——肚子里是我的妈妈。”
“战乱愈发频繁,为了生存,更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阿婆被迫开始了躲躲藏藏的日子。”
我隐约记得家里长辈说过,那个时代最苦的时候没了粮食,人们便只能靠吃些野草树皮艰难度日。
“妈妈说阿婆怀着她的时候就靠村里好心人的接济和些野草树皮过日子,那个时候真的太苦太苦……”
我想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不惧劳苦,靠的不过是一句为母则刚。
“1944年,阿婆在她的破屋子里临盆,一个女孩哇哇落地——那是妈妈。阿婆疼晕了过去,幸好邻居及时发现阿婆和妈妈才保住了命。”
“战争还在继续,阿公没回来,阿婆只得一个人继续带着妈妈奔波……”
3
那些纸片日记里夹着些叠起来的书信,她把它们轻轻展平,递给了我。
我看着那上面的字,许是年代太过久远,纸张泛着老旧的黄色,字迹已模糊不清,只能从角落的日期依稀分辨出它们也来自那个战乱的年代。
“这是阿婆和阿公的书信,距离太远,书信有时一两个月都到不了,但确实是两人确认对方活着和联系的唯一凭证。”
“那个年代总有太多身不由己,阿公阿婆当年也是靠着爱和一股子信念才撑过来的。”
“你看这儿,这是说让对方多加点衣服,春天寄的,但等信到了对方手里早就已经变成夏天了;还有这儿……”
她伸手指了一行文字,可以明显看出那行字比较大,写在信件最后,只是我看不清内容。
“写的是阿公说他立了功,获得了勋章,战争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让阿婆安心在家等他回去……”
“妈妈说那天阿婆破天荒的炒了几个菜,抱着她说爸爸快回来了。”
我想她的阿婆那一天一定笑得很甜。
4
“村里人说1945年敌人投降之后,阿婆每天都会抱着妈妈站在村头,就那么一直盯着那条泥巴路的尽头,等一个将归之人。”
她把日记继续往后翻,时间到了1945年10月2日,那一天的字写得格外漂亮。
“这天是……”我想我大概猜到了答案。
“妈妈说那天是阿公回来的日子,就在那天,阿婆终于等到了那个相守的男人。”
我看了看那天的日记,上面写着:他带来了战士的勋章,只是裤管空空荡荡……
我指着那行字艰涩的开了口:“你的阿公……”
她笑了笑告诉我:“阿公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他说那是为国家命运拼搏过的证明,阿婆也说那她男人的骄傲。”
“之后的日子便慢慢好过了。”
“后来1949年新中国成立,阿公教妈妈写字,教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毛泽东,他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他们的安乐日子。”
她继续把日记往后翻,那一页日期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写着阿婆家有了田。
我想大约是下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方案时候记录的吧,那两位老人总归是能过上好日子了。
5
她把空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继续开口“再后来,妈妈结婚生下了我,她每天忙着照顾我,阿公就只有阿婆一个人照顾了。”
“那你阿公身体怎么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并不好,许是年轻那条腿伤了根本,我五岁那年阿公就走了。”
她伸手抹了抹眼泪,道:“阿婆和阿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相守有好日子了,可现实总是那么残忍。”
“那你阿婆……”
她摇了摇头“当时阿婆冷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只是把她写过的日记和与阿公互通的那些信件细细抚平,之后仔细收了起来。”
“葬礼上阿婆没有流眼泪,她只是抚摸着阿公的脸,眼神温柔缱绻。”
“我还记得阿婆说让阿公在那边儿等等她,要一起走那奈何桥,下辈子还在一块儿……”
我把纸巾递给了她。
她接过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只是后来我住在阿婆家晚上总会隐约听到哭声,我知道那是阿婆在想阿公了……”
“阿婆拒绝了妈妈带她进城养老的提议,一个72岁的老人,收拾了行囊说要替阿公看遍河山。我还记得阿婆那天的背影,蹒跚,坚定……”
那本日记被翻到了最后一页,似乎是不久之前写的,上面写着:我的身体不好了,等我走后,孩子们记得把我和他葬在一块儿……
她把眼睛转向了窗外,目光看向漆黑的夜空:“阿婆这一走就是二十四年,踏遍了万千河山,临了才算是回来。”
我想那是阿婆对阿公深沉的爱,人世间走了那么一遭,最终落叶归根。
6
葬礼在第二天如期举行,那位阿婆的子女都到了场,奏乐队唢呐的声音和他们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我身边走过,我就那么看着他们从地平线上渐渐消失,唯余唢呐声响彻耳畔。
突然就想到了木心曾在《从前慢》里说过的: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
正如那对阿婆和阿公,一生只有彼此,平凡而悠远,哪怕吃过苦,总也是等到了苦尽甘来。
他们曾携手见证时代的变迁,直到一人离去,另一人便代他看遍了世间沧海桑田。
那段爱情起于平淡,经历坎坷,最后一起归于沉寂,却在后人心中留下波澜。
两相知,长相守,葬同穴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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