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

秋天对于林雅来说，仿佛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半岛的海风几缕，几滴萧疏而纤细的雨丝落下来，一夜之间，原本那些亭亭玉立的树，都落了一地黄叶。

林雅在盥洗室刮胡子，洗漱，吹头发打发胶，琢磨着即将开始的一日行程。周末他一向不爱起早，当天破例也只为给好友的儿子接机，小男生十八九岁，忽然远离父母，呼吸到自由散漫的空气，正需要一个叔叔身份的闲人来管教或监视，即使林雅不习惯这类管教的身份，可再无合适人选，他只能应允。

林雅年少时所历起伏，讲来够得上小半部《红楼梦》，从混世魔王到家道中落，原本得势的父亲倒台了，自己避世般躲到了国外，此后很少再回去。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公子哥总在领先着别人什么，慢慢就麻痹了，忽略了对事物、对时代、对现实应有的感知。时间又太久远，他努力回忆起来的事物也仿佛隔着一层又一层蓬蓬纱。

无论心中多少跌宕，林雅还是得亲自驱车前往皇后区的机场。一架大型机里满载国人，莺莺燕燕间难辨身份，反而是对方先拖着箱子杀出重围，特别远地就喊了一声林叔叔。

林叔叔从善如流，忙不迭地边应边举手，才意识到男孩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面前，可见其腿长。两排白牙一露，脸上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没有：“我是吴天的儿子，吴一峰。”

名利场混迹许久，林雅忍不住打量吴一峰上下。他穿着低调，身上没什么昂贵的配件，年纪轻轻也不爱烧包露富，非典型富二代。但转念一想，长得好看已经让他领先别人几个身位，何须大牌再来装点自己，不给别人活路。

事实上，即使物质朴素，吴一峰也能在各个方面碾压凡人。林雅做艺术品经纪差不多十年了，面对形形色色自命不凡的、说不出中听话的艺术家和投资人，这工作不仅磨却了他的年轻时的盛气凌人，还让他感染了轻微社交恐，非工作时间总停留在少言寡语的状态。他担心两人在车里的气氛太沉闷，没想到吴一峰社交能力开挂，面对并不相熟的自己也能扯出无穷无尽的话题。

“叔叔，我们见过的，”吴一峰很认真说，“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儿，都是听我爸他们说的。”

这么一说倒提醒起林雅了，当年吴天确实抱过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我爸说您当年可招桃花了，三里屯的姑娘一大半都认识您。”

林雅笑道：“你爸跟你说这些好吗……他可没少埋汰我。”面上轻松，他心里却不安，早年的他确实在京城花名远扬且男女通吃，是非比寻常的会玩儿。耐不住人越老越要脸，当年的所作所为让他怀疑自己在这个疏远的侄子心里已经没了人设。

吴一峰却听不见他心里的嘀咕，反而继续赞美起来：“您看起来真年轻，像二十多，我这么大个儿，叫您叔叔都有点不合适了？”

“老了老了，皮都松了。”林雅忍不住再睨吴一峰几眼，越看越惊心动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记忆里的糯米团子和如今的临风玉树联系起来，小吴长得并不很像他老子年轻的时候，大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果换个pub邂逅，估计林雅早就请他喝杯酒了。可一想起是自己朋友的儿子，林雅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甘，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用父爱的目光审视这么一条水葱，既然得不了手，就老老实实、客客气气地把他处理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