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时,进了军区幼儿园,性格乖巧,顺从一切,但是心里有个小秘密,总有一天,我要让母亲刮目相看,让她觉得我比男孩更好。我还要让母亲觉得,我不仅是她的骄傲,还是她人生最大的礼物。我在幼儿园大班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点跟年龄不相符的早熟?
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在学苏联,星期一早晨,随着上班号响起,孩子们就被送到幼儿园,到星期六的下午才能接回家。幼儿园的早午餐也学苏联,早晨牛奶面包,中午没有土豆烧牛肉,却有炒土豆丝,午觉之后,是一个苹果或者两块牛奶糖,晚餐则是肥肉片炒白菜。内蒙古的冬天,只有土豆和大白菜。
只有星期天和父母在一起,我妈却要把两只大箱子里的衣服翻出来摊在床上,看哪些可以翻新,哪些可以改成孩子们穿的,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会拿一块纱巾包住头发,就像宁夏的妇女似的。
父亲则带着我们去吃羊肉馅饼。他兴奋地换上一条青灰色的咋蚕丝裤子,我们称其“都米搜裤子”,我爸年轻时很帅,换上便衣后呈现出另一种潇洒。我们按个头大小依次排列,跟在穿着便衣的父亲身后,浩浩荡荡地奔赴呼市火车站的红旗饭馆,那里的羊肉馅饼远近闻名。
饭馆里很拥挤,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哈气,浓郁的旱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地上黏糊糊地散落着各种该清扫的垃圾,桌子已经被占满了,有人站着吃,也有的蹲在地上,无论站或坐,馅饼咬一口喷喷香,烫掉口腔的一层皮,鼻涕也溜出来了,大人小孩的吸溜声此起彼伏。吃完了馅饼回到家,我妈摊在床上的衣服依旧铺天盖地,毫无头绪,一片狼藉。
周一到周六,幼儿园的日子绵绵不绝长到地老天荒,我每天都在数着手指头等待着周末的到来。星期六早上,我就开始兴奋了,感觉有什么大喜事即将发生,终于等到了父亲来接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心里充满了幸福。
幼儿园的生活渐渐成了一种习惯,被驯服的小生命四平八稳地度过无数个同样的每一天。我弟弟不愿像我似的逆来顺受,他不停地逃跑,不停地被抓回来,像一个顽强的越狱者。那是一个风沙肆孽的夏日,我弟跑出去看压路机往马路上喷沥青,他穿着短裤背心凑到跟前去看,结果被喷了一身黑点,密密麻麻的沥青把他变成了一个煤球。
母亲被幼儿园大张老师叫去,大张老师下颌骨方方正正,使她看上去不止长了三十二颗牙,她的方脸永远严肃,我们都很怕她,她个头比其他老师都高,一生气就会满脸涨得通红,雀斑也是红的。
那天,她气得满脸通红对母亲说:“我就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说跑就跑,跑起来飞快,我们都被他甩出老远。”我弟后来成为少体班四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就是在幼儿园练出的飞毛腿,不仅是飞毛腿,而且是飞毛腿导弹。
母亲觉得特别没面子,羞愧不已地把弟弟领回家,到家后,先是一顿爆揍,揍累了,母亲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我弟放入大木盆里泡着,我弟坐在里面像一只受了制的熊猫。
我弟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从小眉毛呈倒八字,全身黢黑瓷实,后脑勺出奇大,能扣一个碗,他说话很迟,但是脑子转得很快,不仅快而且都是鬼主意。
母亲用一个刷鞋的硬刷子,在我弟的身上使劲地刷着,刷了半天,那些黑点死活不肯脱落。我妈一看刷不掉,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打我弟,我弟也不哭,他从小就又倔强又皮实,本来就黑,喷上了一层沥青后活像一个铅球。谁能打的动一个铅球?
我蹲在角落了,泪流满面,每次打我弟就像打在我身上一样疼,我想,如果把同样力气使在我身上,我肯定散架一百回了。我弟的逃跑,也符合我的心意,只是我怯弱没勇气,你跑出了我的心声,我应该保护你,安慰你,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弟身上的沥青每天洗澡时掉落一些,刷了整整两个星期,才露出真人,哎,真人不露像,露像非真人!
一天半夜,我被大张老师从梦中叫醒,夜正漫长,我睡眼惺忪地撩开窗帘一角,窗外的路灯寂寞地亮着,老师告诉我,你弟又逃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师叹了口气,“告诉你也没用,躺下继续睡觉吧。”
她刚要走,却转身回来,“你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吗?” 我说不知道,但是心里想,老师真笨,还能跑到哪里去?肯定是往家跑呗。果然,老师们问过士兵,他说:“一个小男孩半小时前通过了岗哨,向西院奔去。”
再后来,那个士兵不止一次成功地拦截了飞毛腿导弹。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军区大院就是一个大花园,蚯蚓在大地深处长眠,蚂蚁没完没了地搬家,我身上沾满了野花。
夏天,我在大树底下挖个小坑,铺好糖纸再压一块碎玻璃,小心翼翼地用土埋上,做一个记号,过几天回去看看那个秘密是否还在?有时会带着小朋友一起来看“我的秘密”,我和小伙伴手拉手走到秘密前,马上就要接近真相了,马上就要知晓一切了,我的秘密却人间蒸发了,不知是被人偷走了,还是我记错了地方。
记忆的碎片太过细碎,也太过锋利,我张大嘴巴想说什么,越是想说,越是说不出话来。埋在土里的秘密丢失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清晰了,快点长大,展翅高飞,像大雁一样往南飞,越过群山峻岭,去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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