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夏念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我去她家找她,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只听到屋子里的猫在叫,冬天的楼道里,地上还残留着进进出出的脚印,落日的光线从二楼的窗户照进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楼梯旁,上面积满灰尘。我折返身往家走,刚刚撩起棉门帘,和刘教授撞了个正着,她以为我是刚刚从她家里出来,听说家里没人很惊讶。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家啊。”刘教授自言自语地说,“肯定还在家。”
她几步跨上台阶,走到门前掏钥匙开门,虽然步伐还是不急不缓,但是她把钥匙往锁孔里插的时候手是抖的,屋子里的猫听到钥匙的声音蹿到了门口,隔着门叫得更欢了,搞得我也有些心慌。门打开,屋子里昏暗一片,刘教授连厅里的灯都没开,就冲进夏念的屋子,按亮了灯,我跟在后面,那只猫也跟在我们旁边凑热闹地叫。
夏念靠着墙坐在床上,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干,许是这样在黑暗里坐了久了,突然点亮的灯光太刺眼,就把手抬起来遮挡眼睛。“把灯关上。”她说,声音里都是哀求。听着真让人心碎。
“你在家为什么不开灯?”刘教授并没有把灯关上,反倒是又问,“小诺来了你为什么不给开门?”
我们俩都没说话。刘教授,啊不,她刚刚升职为经济系的系主任,现在应该是刘主任,她站在灯光下,还是那副威严的样子,头抬得高高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好像坐在对面床上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学生。我一向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这世界上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年轻的时候是公主,老了就是太后,无论你拿什么态度面对她,只要你被她看一眼,会立刻感觉自己矮了几寸,转变成很低很低的姿态,需抬头仰望才能与她对话。所以平时不是夏念三番两次地叫我,我才不上她家来,来了也是和她打声招呼就溜进夏念的屋子不出来。她偶尔也会留我吃饭,但那饭吃的也都是陪王伴驾的饭。我和夏念都一语不发,闷头吃饭,她一会儿问我一句,一会儿问夏念一句,问什么我俩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如果不看长相,你只有在她不经意责备夏念的口气里,才能分得清谁是她的女儿。
“你其实挺像你妈的女儿的。”有一次我甚至说出这样奇怪的废话来。但是夏念竟然没觉得奇怪,只是点点头,说:“所以我没什么朋友。”
“除我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吗?”我问。
“没有吧。”她想了想,然后又肯定地说,“没有。”
“哦。”我说。
“小时候有。”她说,“但是她们都怕我妈。”
“哦。”我说。
“连高家驷也怕我妈。”
我想象了一下高家驷那大个子在刘教授面前的样子,觉得挺有趣的。
“你不怕我妈?”
我想了想说:“怕。”
“那你为什么还肯和我做朋友?”
“一个人害怕太孤单了,我想陪陪你,也许这样你就不那么怕了。”
“奇怪,我的朋友我妈都看不上,但是她好像挺喜欢你。”
“也许她也挺害怕的吧。”
“怕什么?”她问。
“不知道。”我老实说,“我有时候觉得她也挺怕你的。”
“怕我死吗?”她说,“她才不怕我死呢。她恨不得没生我。”
“不想生你,也不等于想你死呀。”
“那倒也是。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我消失掉。”夏念说,“再说死了也很麻烦。”
我一时语塞,她又说:“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觉地不给她添麻烦,不让她没面子。”
“可这事儿又不怪我们,又不是我们要求他们生我们的,这么添麻烦的事儿,又不是我们干的。”
“他们才不管呢。他们老觉得自己有理。”
“一辈子那么长,逃又逃不掉,所以父母和孩子之间难免会互相厌恶吧。”
“是啊。”她说,“但是厌恶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呢?”
我突然觉得难过起来,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摇了摇,摇得她转头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对她说:“你不是一个麻烦。”
她看着我,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又说:
“其实我喜欢你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人家说经常和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自己也能变得好看一点儿。”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
她笑得才好看呢,可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从来没看到过她开怀大笑的样子,她的笑容总是淡淡的,哪怕是在特别开心的时候,也不会像我和苏金金那样放肆。就算是这样淡淡的笑容,在她的脸上也并不是常见的,更多的时候,她脸上是平静的有点忧伤的表情,和那笑容一样,也是淡淡的。有一次我问她,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发愁呢?她说不知道啊,也许是为了爱情吧。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能看出来,高家驷正爱她爱得发疯,他们的爱情一点问题也没有,而她依然无法变得快乐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逗她开心,”有一次高家驷跟我抱怨,“她什么都听我的,可是她不开心。”可是夏念却说,和高家驷在一起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和我在一起也开心,真的吗?我想这也许更糟糕,因为我们真的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她是开心的,我毕竟只是朋友,又每天迷迷糊糊,不大往心里去,高家驷却每天都心里没底,惴惴不安。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愁容姑娘。在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愁容姑娘叫林黛玉,我一直怀疑她是否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美丽,我看过很多面带愁容的人,他们的内心不愉快,所以他们的样子也并不好看。但夏念却是个例外,后来我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天生美貌的缘故,还因为她年轻。年轻的姑娘,即便是愁容满面也是让人怜惜的,林黛玉幸亏死得早,不然活到四十岁会被人叫做怨妇。
“你为什么不喂猫?”刘教授继续声色俱厉地问自己的女儿,好像喂猫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大事一样。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喂猫的事情而生气,她只是单纯地在生夏念的气,她的那只大黄猫也蹲在她的脚下,喵呜喵呜地叫得很委屈。夏念瞪着她妈妈,她妈妈也在瞪着她,两个人好像在进行瞪眼比赛一样,时间不过是几十秒钟,却好像凝固了一个世纪,我正鼓足勇气想打断这场竞争,夏念先认输了,她低下了眼帘,却没有动。“你到底去不去喂猫?”刘教授追问的声音比刚才还严厉,夏念便站起身来,穿上鞋走出去。我也想跟着出去,却被刘教授叫住:“小诺,在我家吃饭吧。”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说过我要陪夏念,应该也包括吃她家那难吃的饭菜,豆腐干,干豆腐,素鸡豆腐,炒鸡蛋,炒青菜,刘教授是事业女性,会做的菜只有这几种,每次只是随意搭配一下端上来,从不更换的下饭菜则是她亘古不变的数落。她倒是不数落我的,偶尔会夸我两句,其余的只是一味地数落夏念。夏念也不言语,只顾往嘴里扒饭。
后来有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她家吃饭,我一看夏念端上桌来的饭菜是炒青菜、素鸡豆腐、五香豆腐干和白水煮的面条。我说你难道不会做点别的吗?你知道这面条是要有浇头的吗?她淡淡地道:“我吃什么都行。”可是我不行呀,我妈是那种能把豆包都捏出花儿来蒸的美厨,这把我的嘴喂得非常之刁钻,苏金金到我家吃饭,总是赞不绝口。你妈虐待我你也虐待我?我叨叨咕咕地说个不停,夏念毫无反应,只是闷头吃饭,我开玩笑说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妈,你怕不怕你以后也成了像她一样的人。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她宁愿去死。我吓了一跳,也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又过了几天,我和高家驷在她家玩,午饭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竟然端出了一盘可乐鸡翅来,把我吓得目瞪口呆。她笑笑问说好吃吗?我看着她平素里高贵淡然的脸上竟然有讨好的表情,心里一酸,说还不错,其实那鸡翅糖和盐都放多了,混合出一股苦味来。高家驷也说不错,但脸上的敷衍和不耐烦又分明是要故意让你看出来,三个人对这故意都是心知肚明,谁也不挑破了说。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几近崩溃的边缘,有一次我和苏金金在商店里乱转的时候遇到高家驷和美术系的一个姑娘,我回来没敢告诉夏念,最后连刘教授也知道了,可是谁也不敢告诉她,这动不动要寻死的人,好像一个火药筒子,谁都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点着了那个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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