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经跟我说过:夏天,你会成为一个美女作家。
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的好,天仿佛从未有过的蔚蓝,空气也清新极了,偶尔还有鸟儿飞过,我看见学校的草坪是刚刚修剪过的模样。 那天我穿着海军蓝的校服,理得齐耳的短发,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浓密的眉。 我知道我并不美,却很健康干净,就像清晨草地上的露珠一样。
但这一切却因为她而改变。
是我的同学兼同桌,海南方。 那一天她突然和我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我当时在写一首名叫<自己去看海>的诗。 我的灵感突然造访,我奋笔疾书地记录我的灵感。 我大体还记得诗的内容,开头的两句是:我有一个梦想辉煌地发烫,我要自己去看海。 那一年,我17岁。渴望见到大海。 我在南方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大约十分钟才停下手中的笔偏过头看看她,她的双眼已经平静基本看不出刚刚的波动。我是后来仔细品味她那句话时推敲出她的眼神,应该是幽怨的;绝望的。 我后来常常会在梦中看到她的这样的眼神,幽怨的;绝望的。
我在她说这话之后先是忙着写诗,后来又保持了沉默。 也许我的沉默让她失去最后的温暖。 最近的几年里我常常会想起她,更多的是想起她的眼神。我决定写下一些文字,纪念她,也纪念我的岁月。 南方是个好看的女子,有一张白净的鹅蛋脸,高挑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是江浙一带的女子,在学校规定必须穿校服的情况下她的校服是最合身的刚好可以突出她的线条,后来才知道她的校服是改过的。 她是高二才插到我们班的,据说她的父母都是江浙一带的商人,来到山东做生意,她才跟随父母转学到我们学校。
我对她的家庭了解仅此而已,她很少谈起她的家庭及父母。似乎她的父母总是特别忙。 但她的家庭无疑是优越的,这一些从平常的她的衣着用具就完全能看的出来。 我们所有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人在她出事之前见到过她的父母。
她成为我的同桌。
现在我有时会想也许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不信命,但却相信天意。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的眼神。 我有时会特别自责,我如果在她说完那句话之后能及时抬起头,如果我不是在写诗,也许南方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我的天分就是那个时候被扼杀了吧。南方出事之后我再没被灵感垂青过。我对文学产生了恐惧,恐慌。我在那之后就远离了文学。 南方说了那句话之后的两天一切都很正常,那是高三的下学期,最后的冲刺阶段,大家都很用功,我和南方离得最近没有感觉出异常来,除了那天她突然说的那句话,其实那句话也被我远远地遗忘了。 我的生活很单一纯净,那个时候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除了紧张的复习我的时间都被诗词歌赋占满,我甚至感觉特别的充实,我的理想就是考上清华或北大,选我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然后充分发挥我的特长,我想我一定会成为杜拉斯那样有影响的女作家。 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做梦的年纪。这是很多年以后一个佛教徒给我的开导,他说梦是极其虚幻的,就像人生。 我仔细品味他的话,竟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顿悟。 梦与现实的距离有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南方当时的心情我在很多年以后才有所揣摩和体会,只是此时彼时已相隔多年了。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一直在听胡彦斌唱的<诀别诗>,我戴着耳塞,忘记门外的噪杂或荒凉。我一向并不喜欢流行的歌曲或音乐,莫名地却被胡彦斌的声音和意境触动。
仔细想来,那是我最真切的听见有人说绝望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的词汇,是南方,我身边的人,我的同学兼同桌,之前我熟悉它仅是在文学的范畴。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个词有多么强的杀伤力,她能让一个青葱般美好的女子那么决绝和义无反顾! 出事的那天,几乎没有任何的先兆。 是又一个平常的早晨,我在闹钟响了第三次之后迅速的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洗漱,妈妈已经把牛奶和煎蛋摆上桌了,和以往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我迅速的消灭掉就背着书包往外跑,妈妈在后面喊,夏天,能来得及,跑快了会肚子疼的。
出了小区的门就是公交车的站牌,刚好有62路车过来了,我赶紧挤上车,这个时候的公车正是人流的高峰,所以能挤上来就很不错了,所以我就心安理得的找个靠后门的空地站住,这才松了口气。 这样的生活是雷同的,这是每天早晨的必修课,挤62路车,站三站路,就是我们学校了。 种种的迹象表明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了。 我们的教室在教学楼的四楼,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南方的座位是空的,这一切都很正常,通常她都是迟来的。
南方来的时候早读已经上了一半,我记得她走到座位上时我们相视一笑,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她,她穿着的是我们学校的海军蓝的校服。 后来我常常梦见这种海军蓝,映衬的是一张青葱少年的脸。
我记得早读课结束时南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我轻轻叫了她一声,没有反应,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晚上通常开夜车,早晨有倦意也再正常不过了。 早读后是一节语文辅导课,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戴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
上课的电铃响了之后,我轻轻地叫了南方一声,没有反应,我用胳膊抵了她的胳膊,我感觉她的胳膊突然无力的垂了下去,她的头动了一下,我扭过头,看见了她的脸,我‘啊’了一声,相信那时我的脸色一定是惨白的,我记得当时,全班的同学一下就围拢过来,我闻到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是来自南方的身体。
我们彼时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只有我们的语文老师还保持着一丝最后的冷静,他先是伸手试了她的鼻息,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120,同时又指派班长去叫来学校领导,几分钟后学校领导都来了,校长和教务处主任跑在最前面。
校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语文老师:具体不知道,好像是割腕了,我已经打了120。
校长:谁是她的同桌?
语文老师:夏天。
语文老师随即指了指我。
校长转过来问我:夏同学,你没有发现同桌的异常吗?
我没有,我感觉我的声音好像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那声音那么苍白,像极此时海南方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秀美的苍白的少年的脸。
120呼啸的声音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了,还有穿着绿色衣服的人抬着担架奔过来,所有围拢的人都让开了一条通道,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走过来,用手指试了试她的鼻息然后又压在她的脖子上,表情凝重地说:别折腾了,人已经走了。
一年以后,当我坐在xx医学院宽大明亮的阶梯教室里,知道了人的脖子上有一根是颈动脉,如果它不再搏动,那就是一个人生命的终止。
我才知道,那句‘已经走了’的意思,就是说永远的离开了。永远。
医生的话无疑是权威的,教导主任的话让我们如梦初醒,必须马上通知她的父母。
这是问题的关键,电话是由校长接通的。
校长:请问,是海南方的家长吗?
对方好像很忙,一边与顾客讨价还价一边极不耐烦地说:我是,什么事情?
校长:海南方出事了,你们要马上来一趟。
对方沉默,然后电话是忙音。
南方被120的车带走了,不是抢救,而是在她父母到来前先存放到医院的太平间。
我记得她被带走时的样子,往日秀美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长发几乎盖住整个脸,手腕上的伤痕那么醒目,尽管血迹已经凝固,但那样的伤口似能吞掉整个世界。
是的足以吞掉这个世界。
我们的生活因此都改变了。
我记得她被带走时的海军蓝的校服,那种蓝,多年以后,仍然可以刺痛我的眼。
后来,南方的父母终于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的父母,历次家长会的缺席者。
都是很年轻的模样。
再见到南方是和她的父母一起,地点是医院的太平间。
南方的父母一直没哭,但是我能看的出,他们是悲痛到了极点才会没有眼泪。
是的,我情愿相信他们是悲痛的。
这样南方才会感觉还有一丝温暖。
写到这儿我感觉,我的伤口被一层层地剥脱开来。我所有逃避的,恐惧的感觉统统一应而来。
后来南方的父母问我:夏天同学,南方最近在学校有异常的地方吗?
我:没有。
南方父母:真的没有一点异常吗?
我:是的。
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声音的陌生与苍白。
但事实上,在事发前两天,南方曾经跟我说:安安,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我彼时在写诗。
年少的我没有勇气说出这个事实,我在南方说了那样一句话后保持了沉默。
南方失去最后的温暖。
南方的遗物是我整理的,我把她用的书和所有的文具都用报纸包好,然后放进她用的NIKE双肩背包,书包的夹层有硬硬的东西咯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才发现是一个钥匙,很奇怪的钥匙,从形状到质地都不像家庭用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应该把钥匙留下。
至少应该留个纪念。
多年以后,是这个钥匙让我彻底弄清了南方的死因。当然这一些都是后话了。
我把南方的遗物交给她的父母是在三天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他们,明显苍老了许多。
我说叔叔阿姨这是我整理的南方的物品。
她母亲第一句话说:我的孩子走了。
她父亲一直在抽烟。
我完全相信了他们的悲痛。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至少是在外人面前。
他们是悲痛的,悲痛到没有了眼泪。
南方妈妈说,安安同学,你知道吗她去学校之前,已经服下一整瓶安眠药。我们在她的床头桌上发现了一个安眠药的空瓶。
依然没有眼泪。
她的声音沙哑而淡定。
她的爸爸一直在抽烟。我看见他的双鬓有了白发。
在我成人以后,经历了一些变故,我才更深一步地理解了南方父母彼时的心境。只是在那一次以后,我再没见过她的父母。
后来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曾辗转寻找过他们,但都是徒劳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之后搬离了这座城市。
寻找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忐忑的,矛盾的,此时彼时已相隔多年,难道我真的能再用真相这把利器撬开这对年迈父母的伤疤。
最终没有找到他们,我遗憾的同时又有了几许轻松。
就是这样,任何事情都存在着它的两面性。
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不解,南方自杀时件充斥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一直蔓延到我们毕业。
那是一段梦魇般的日子,我躲避着那些声音,我开始常常做梦,梦见校园的油菜花,满园的黄色花朵,她站在花朵中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又有时她坐在空空的教室中央,只有她一个人,海军蓝的校服和长发,一张少年阴郁的脸。
很多夜晚我都会醒来再难入睡,我想写下我的感觉,却是纸上一片空白,握笔的手早已被冷汗浸湿。
并从此丧失了写作的能力。
貌似所有人的生活都恢复了正常。
他们给南方的自杀一个合理的理由:缺乏家人的关心和爱。
是啊,他父母太忙了,太冷漠,面对南方的离去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只有我感觉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有时候人的第六感觉灵敏的出奇。
直到有一天我的第六感被证实,只是已事隔多年。
所有人的生活都平静了下来,南方的自杀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的人一脸平静,听的人一脸叹惜并不时在嘴里发出啧啧之音,仅此而已。
我的成绩直线下降,高考前的几次模拟考都很不理想。
并且开始严重的失眠,惧怕看见鲜红和海军蓝。
这两种颜色却常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后来患上了严重的鼻炎,并从此丧失了嗅觉。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很近,又很远,很真实,又虚幻。
后来,我的语文老师说,夏天,海南方真正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抖。
高考还是如期而至,是的,它又怎会因个人悲喜而改变呢!
那一年的高考,语文卷上的作文我交了空白。
我知道我实现不了我的理想了,一切都变得飘遥虚渺。
我甚至想,是我的漠然导致南方最后的决断。
我有一个梦想辉煌地发烫
我要自己去看海
17岁那年,我渴望大海。
那首诗的全部内容我仍能清晰记得:
我把所有岁月中缤纷的落英轻轻捡起,压在厚厚的日记本里,在刮风的雨夜里,念给风听,念给雨听
----题记
我有一个梦想辉煌地发烫
我要自己去看海
但我必须先长大
先学会等待
我的心情该是大海的颜色
我遥想在海边用贝壳建造的小屋
一个小院
一棵相思树
一片绿色的玫瑰
与
淡蓝色的太阳花
我用海水去浇灌
玲珑剔透的颜色该是海的颜色
我不再渴望自己成为诗人
我是傻子
生活既然是诗
所有的诗人都是傻子
花店的玫瑰依然血红
像那种凝固的血
路边有些低头沉思的太阳花
我开始用心聆听
‘梧桐树,三更雨,空阶滴到明’的声音
我懂了前人‘雨打芭蕉,早也萧萧,晚也萧萧’的心情
在缓缓下沉殷红如血的夕阳中
读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我需要耐心地等待
长大是一个历程 很艰难
我依然守候
我要自己去看海
去领略那种旷世的蔚蓝与孤独
我有一个梦想辉煌地发烫
......
后来这首诗在一本中学生刊物发表,并获了二等奖。
只是我早已没有了欣喜。
我在接到xx医学院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度过了我十八岁的生日。
我成人了。
告别温良(二)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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