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叫我小傻。
我知道他们都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他们一喊我的时候,就笑。我其实也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最开始是大聪明给我起的。
大聪明是我的邻居。
五岁那年,当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使劲点头要保密的样子。
可是,一天之后,全片区的小孩就都知道了。
我告诉他我脑袋里住着一个好朋友,而我没事就和他说话。我告诉他桌子其实是用沙子堆砌的,看起来松松散散,摸起来却是硬的。我还告诉他,你家的厨房其实是另一家的厕所……
他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我妈老摸着我的脑袋说,傻孩子,长大了可咋整。
可是,我也没她想得那么糟,高考的成绩一出来,我妈先是被孙悟空定住了,然后就使劲笑,然后又哭了。我真觉得,她应该叫大傻。
其实,我只不过是在不会的题下面,画了小猫,小鸟,小羊和一只英俊的猫头鹰。
可能是我脑子那个家伙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把答案都塞給了我。
这些事,我可不敢说了,倒不是怕她们还叫我小傻,主要为了让我妈多乐呵几天,尤其是在大聪明他妈面前。
我妈总让我离大聪明远点,我觉得他对我挺好的。小时候一遇到高年级的大孩子拦路打劫,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找一块砖头递给我。
我妈的愿望好像从来都是反着来的。我和大聪明不但没离远,反而特别有缘分。
同乡,同学,同事。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在单位里,他也一直保持着给我递砖头的优良传统。
可是,自从上次晋职称那次以后,他好像对我就不那么热情了。看我的时候眼里有点散光。
他说这次职称竞争激烈,要好好规划一下。我说,那我不报了。
他说,“你傻啊!你赶紧报名,多一个分母,我们胜算更大。”
于是我就报了。
于是我就过了。
公布结果的那天早上,他眼里带着100个问号来问我,你怎么过的?
我想了想,说,好像评委组长有点面熟,评职称的前一天,我跑了两条街帮他抓回了被风刮走的帽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像是突然受了巨大打击,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都是命啊!
这是他第二次提命。上一次是因为买房子。
我们单位据说要搬家,河东或者河西,位置待定。
他拿着一张自己印制的河东地图,上面画了好多圈圈框框,有的像公墓,有的像猪圈。中间还有很多锁链一样的线。
他像一个大人物一样,指着地图给我看,政府据说要搬迁到公墓那里,猪圈那里要盖商业区。那些锁链是他打听到的未来60年地铁的规划图。
我从小就特别崇拜大聪明,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他能干成大事。
我说,可是,我买完了。在河西。
他一副那你就别怪兄弟没罩着你的模样,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等下次他再拍我肩膀的时候,是河西突然被规划成重点学区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说命。
大聪明看我的眼神不散光的时候,是他当了大官的时候。技术主管。
我就说他能干成大事。
他像是被我崇拜的眼神感动了,又掏出一张地图。
这次画的不是墓地和猪圈,像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枝杈上挂着一个个带着名字的吊环。
这画真不好看。
然后他又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人生要站好队什么的。
我记得他小时候从来不好好站队的。
可是,没多久,公司机构改革,他的部门又没了。他眼里的光好像又不见了。
他眼里又有光的时候,是他那天突然来找我让我教他打乒乓球。
从小,我好像就这一项运动,没被人嘲笑过。
我想是因为乒乓球适合没脑子的人,因为不用思考。
可是,大聪明从小就讨厌这小球球,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兴致。
不过,用大聪明的话说,只要努力就会成功。
果然,没多长时间他就飞速进步。
更幸运的是,新来的院长也喜欢玩乒乓球,看他高兴的样子,我真为他开心。
只是后来,他好像突然有一天就不玩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爱好,这可不像他锲而不舍的风格,怎么和换院长一样频繁。
后来,大聪明就离开单位了,说这个地方风水不好,不定性。
我也支持他,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后来,我们偶尔也联系,不过,从朋友圈和我妈那里得到的消息,他过的不错。
可爱的孩子,漂亮的媳妇,大大的房子,高级的车子。
不是在米其林轮胎餐厅吃法国大餐,就是在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前沉思。
他终于践行了他的理念,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我真心为他高兴。
几年后。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
面色铁青,形销骨瘦。
他说,他特意来看我,想和我说说话。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特意千里迢迢来看我,我感动极了。
他说,他这辈子如果有朋友,就我一个人。我是唯一一个真正相信过他的人。
他问我,人间那么多好东西,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想过去追求?
我第一次被一个人这么认真的问一个问题,突然有点紧张。
我,我,可能我脑子不太好使,我不太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而且,我觉得,现在的一切就很好,没啥好再要的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才是大聪明。
人生第一次被一个大聪明夸聪明,我特别不好意思。
他问我,你现在还能听到你脑子里那个朋友的声音吗?
我特别感动,几十年前的秘密,他还记得。
我点点头。他说真好。
我说,我最近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太傻。
他说,如果生命能重来一次,希望我们都能做小傻,大傻,太傻,太太傻,就是不做大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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