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谁家的孩子都会犯错，你就别太吃心了。” 张刘莎的表妹在厨房悄悄地对她说。她不以为然，“孩子就得管教，不管教成什么了。” 说了几回，表妹也便不提了。所有的亲戚也都懂得这是别人的家事，不能太干涉。她表妹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这么些年，她时常打骂女儿。表妹也时常提醒她，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张刘莎看不起她表妹，从小就对孩子惯得没样子。她一向用传统的方式教育孩子。可自己在旁人眼里似乎又不够格谈什么“传统”，因为自己既没有学历也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不过在一家文具店做白天的收银。
她一直就想生个儿子，在殷家好能体面一回，可是天不遂人愿。别人不给她面子，她就得自己给自己挣面子。对女儿，她严加管教，绝对不允许她在旁人面前没礼貌。
别人家的小孩顽皮，大人们往往付之一笑。她的女儿从来就没有顽皮的机会。“女孩就要有女孩样子，皮什么皮！” 从一两岁起，她的女儿就一次次因为做了“不该”是女孩做的事，而被不顺心的母亲骂骂咧咧，时常还要在屁股上被敲小棍子。
张刘莎的女儿很早很早就学会了“不抵抗”。
张刘莎对女儿说话和对旁人说话一直是不一样的语气，对旁人，她很客气，甚至客气得过头了。邻里间，她永远是主动打招呼的那一个。用她自己的解释来说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别人和我不是一家人。”
女儿毕竟长大，不像三五岁时不懂话，偶尔也开始顶一两句嘴。她是绝不容忍这种叛逆的发生的，她会追到女儿的房间里狠骂一番才算出气。对这些举止，她是从来不自知的。又或许是一种选择性遗忘的能力使然。
这么些年，仿佛转瞬即逝似的。尽管严加管教，这个女儿却没让她省过心。上小学时她开始偷东西，张刘莎感到无比羞愧，当然不能打死那个妮子，只能狠狠地骂。
张刘莎家里的男人，很像是一个隐形人。他仿佛对一切都不关心。在他的兄弟里面，他是唯一没生儿子的。不过，这些年来，他早已失了信心。渐渐变得一蹶不振。恐怕就算是发生了大地震，他最多也只是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一站。
张刘莎的公婆，都是很要强的人，但是对这个儿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对这个“问题孙女儿”，更是没辙。不过，他们也不赞成张刘莎一天到晚的打骂，因为根本就没有作用。他们觉得，这个孩子是毁在她妈手里的，可是怎样挽救这个”失足少女“，他们也没什么主意，只能彷徨地张望着。仿佛张望就有用似的。
张刘莎常想，打骂都不行，不打不骂更不行。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歪。女儿今年已经上初二了，跟男生在宿舍里不知怎样玩闹，前两周被老师抓着了。早早地就坏了名声！想到这儿，她实在是气个半死。
“不知羞耻的东西！” “花钱让你上学校，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你鬼迷三道的都干些什么！”那一次，女儿回家的时候，她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尽管如此，她女儿在她面前还是沉默不语。除非被骂急了，才偶尔还一句嘴。
那天，张刘莎的女儿和她一前一后地出了家门。女儿回去学校住宿了。她去取快递。一路上，她若有所思，弄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快递柜的。最近，她常是这样的恍惚。
不过，她绝不许自己在别人面前露出不行的样子。虽然她的人生是苦的，可是在旁人面前，她总要经营出一种甜的表象。
出门不久，遇上了楼里半熟的邻居。邻居问：“周末怎么过的呀？” 她笑着说：“女儿回家了，给她做点儿好吃的。”邻居立刻给她竖起大拇指：“哇，真是个好妈妈，我们一家子都懒，周末出去吃的。”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生活水准被比下去了，随即话锋一转：“周末两天，头一天在外面混饭，孩子爱吃大闸蟹，完后顺便买买买，第二天累得腿肚子都酸了，就在家吃，我哪儿有那么巧手，买点海鲜回来，做点简单的快手菜。”说完，她假笑了一下。不过，她自己压根儿不知道那是假笑。
过了两周，张刘莎的家里又周期性地恢复了以往的吵骂。这一次，是因为老师打电话告诉她，同学“举报”她的女儿，说她宿舍的枕头下面放着刀片，存在安全隐患。
“在学校拿刀片干什么？！如果你不能保证在学校不碰这些玩意儿，以后就不要上学了，天天坐在家里！”
可她转念一想，“你不上学以后能有什么出路？”她拿出纸笔来，“写保证书！以后不该干的事不干！不该犯的错不犯！”她觉得女儿长大了，不能再像过去伸手去打了，写保证书是比较文明的做法。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上班多辛苦，就为了多挣几个钱，让你读书，不让咱们被笑话？”一边说，她一边看着女儿写保证书。
这个女儿是极少说话的，就像她爸一样。加上自己今天没有动手，使用文明的教育法，女儿更没有理由回嘴。但是，张刘莎内心的气愤憋不了太久，等女儿写完保证书，她不悦地闷声说：“你们都是活死人吗？不说话！”
十四岁的女儿，眼神看起来好像有二十四了，不是二十四的青春，而是二十四的忧郁。深圳的夏天太长，但她绝不会让手腕上浅粉色的伤痕露出来。
过去的十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坦诚地说，张刘莎骂她，还打她，早已记不清多少次了。
往枕头底下放刀片，这是要干什么呢？她越来越不懂了。但是怎么办呢？做妈的绝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拿架住了。绝不能由着她、顺着她。要是有枪，她还要玩枪不成吗？张刘莎羡慕起别人家的女儿来。这个女儿真是白养了，没用的东西。
她自己也是被打大的。谁家的父母宠着自己的儿女呢？大家都一样！谁也别说谁！哪个父母有那么大耐心容让子女一次又一次的犯错？
今天，她破天荒地用了写检查的方式教育孩子，内心竟生出一种高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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