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红绿灯坏掉的十字路口。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车辆来来往往,混乱不堪。我审视着这方世界,天色灰暗,乌鸦在自由地盘旋、欢啼。
实际上我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每一条路上都拥挤,行人的目光都呆滞,只用眼中仅存的余光扫着这方世界,然后就暗淡下去,让我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色彩和温度。他们是透明而又真实的存在。
事实上,我也没有选择道路的权利,我被汹涌的车流刮来刮去,东倒西歪。我被冲到了一条铺满了灰色的路上,回望十字路口,红绿灯开始无规则的闪烁,红绿黄三色连成了一线,数字也欢乐地跳动。
我还有什么好选择。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了下去。我脚步变得黏滞。那些真实而又透明的存在的流速变快,像是一道奔腾的河流,奋力地推动着我。我感觉我飘了起来,双脚离地,这条道路变成了一条河。我在河中沉沉浮浮,仰望着天空,感觉离我无限近又无限远。
不止我一个人在漂流,这条河里还飘着许多人和东西。我撞到了一堵会唱歌的墙,风在里面流淌着,发出悠长的歌声,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却极为沉重,有高山的重量。会唱歌的墙经受不住这重量,被压得粉碎,溶解在这河里,随之溶解的还有它的歌声。
我还遇见了一个男孩,他躺着,手中的勺子盛着河里灰色的水,就变成了彩色,他将彩色往口里送去,不断地盛着,不断地喝着。眼里熠熠有神,肚子圆滚滚的。他看见了我,举着银色的勺子,向我挥了挥手,彩色飘荡着,落进水中又变成了灰色。
“要不要喝水,我有勺子!”他高声喊着,声音带着稚气。
“不用了,我不口渴。”我回答。
“不口渴就不能喝水吗?难道你就不想离开这条河流吗?我发现要离开这条河流就只能把它喝掉。这样我就离开了河流啦。”他激动地挥着勺子。
他话音刚落,水流就翻涌了起来,他沉了下去,那把勺子残留着的一点点彩色也被淹没了。
河中吐出了一条金色的鲤鱼,它不断地跳跃着,速度很快,溅起的水还没落下,又一次腾起,像一道金色的光。这道光曲折地向我这边射来,我却被河水拉住,身体动弹不得。这道光就在要接近我时,却笔直射上了天空,越过了一道浮在半空中的门,长出一对白色翅膀,更快地向天空射去。它穿破了阴暗的云层,在里面炸开,绽放出金色光彩。但很快就被阴云吃掉了,阴云因此越来越厚,颜色更加暗淡,黑得深沉。
一个老头盘腿坐在河面上,从远处飘来,他撑着一把伞,用手轻轻向我划了过来。河面对我的粘性顿时消失了,我也从河面里坐了起来,静静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深邃、平静。
“就要下雨了,你需要雨伞。”他的语气平淡。
“我想我可以淋雨。”
“这场雨可不是你想淋就能淋的。这是流金之雨,河神鱼的涅槃和诞生之雨。到处都将是高速流动的金粒。”他到了我的身旁,分享给我遮挡的区域。那是一把冰伞,宽大,晶莹剔透,格外精美。
雨从天空急促地发射着金色的雨点,雨点就像子弹。它们在阴暗的深沉中不断地制造出来,子弹在与空气摩擦之中,透露出暗红色来,也发出尖锐地啸声。
我和他都抬起头,观赏这奇妙地景象,我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可抵抗感。子弹率先击中了河面。我突然感觉到河就像一条大蛇,子弹击穿了蛇花纹复杂的皮肤,溅出蛇灰暗的血液。更多的子弹倾注在大蛇上,更多的血液溅了出来,花纹飘动了起来。
我明白,这条蛇是不会死去的,其身无尽,其生也就无尽。
子弹撞击在冰伞上,陷了进去,冰伞冒出了白汽。越来越多的子弹击中冰伞,冰伞冒出了更多的白汽,蜘蛛网状的裂纹也辐射开来。我有些担心地看着这一切。老头的神情却很安详。轻松地握着伞,手只是微微地颤动而已。
金色的子弹加速了,更加密集地往河面上和伞面上俯冲,其啸声更为尖锐。到处都噼里啪啦地响着富有质感的打击乐。
雨终于停下了,只有零星的雨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无助地往下坠落。冰伞没有毁坏,它镶嵌着众多金粒,裂纹就像刻画的一样,排布有序,富有美感。巨大的狂暴反而雕刻出精美,它现在如同一把华丽的水晶伞。
云渐渐散开了,云的间隙中散落下柔和的阳光。冰伞在阳光的照耀下,镶嵌在里面的金粒反射出明亮的金光。金粒躁动了起来,在冰伞中散出高温。冰伞开始融化了,一点一滴地滴入了河中,其美丽被河贪婪地吞噬着。
“所有的金粒都是一颗颗小生命,它们当中只能活下一个,剩下的就是新的河神鱼。现在降生之雨结束了,我就要离去了。生命的热度总是无法阻挡的。”老头注视着泛起粒粒金光的河面,冰伞中的金粒闪耀着白光。冰伞汽化了,腾起大片的水雾,缭绕在河面上,也包裹住了老头。
不一会儿,冰伞中的金粒就掉落入水中了。白雾的范围扩展到直径五六米的球体大小,仿佛一朵乳白的荷花悄然绽放在河面上,然后慢慢枯萎、消逝。花只开了一瞬,但带走了老头,留下了朦胧和恍惚。
水面飘来了一个箱子,是古朴的紫色。我拦住了它,并不着急打开它。我抱着它,注视着河里,河里闪烁着阵阵的金光,河似乎变成了一片星空。星空里的星星一颗颗的游移,一颗颗的破灭,上演着生命的竞争。不计其数的星星很快只剩下了几颗十分硕大的,它们碰撞着,在灰色当中。最后仅存下了一颗,集结了其他的所有星星。这颗星星开始变化着形状,成为了一条新生的河神鱼。它的鳞片很快变成了灰色,消失在我的视野当中。它已经融入了这片河中了。
河水沸腾了起来,被生命的热度点燃。一股无形的火焰升腾了起来,我感觉到热,由内到外。手中的盒子烧了起来,我却没有感到烫,盒子也没有变得焦黑。它安静地烧着,盒身的紫色烧得更明亮了些。
我在河上起起伏伏,打开了手中的盒子,火焰顿时消散了,河面也平静了下来,那股燥热也平息了下来。盒子中躺着一把手枪和一封信。那把枪是黑色,黑得如深渊一般。我抽出压在底下的信。
那封信是用粗糙的纸张写成的,字写得很潦草,但潦草中却藏着一种巨大的疯狂。
信中如此写道:首先,我要先打消你的疑惑。是的,我杀了我自己,用这一把枪。当然,写这封信时我还没死。但这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因为你看到了我写的这封信。我在时间长河的上游将这份信放流,你现在处在它的下游。
我不想告诉你我死亡的真正原因,那关于绝望和苦痛,我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但出于对我自身最后的怜悯,我写下了这封信。
记住一点,用暴力去对抗生活的不公一定会受到生活对你越发严重的伤害。一旦你面对了这些,选择逃离吧,逃离不开你就会陷入生活的泥沼。
令人绝望的是,生活到处都存在着无法逃离的困境。
我遇见了这种困境,我无法顺从,我选择死亡。
这把枪是我对你的馈赠,任何拿到它的人,希望在你遇见困境的时候,对你有一些帮助。
我听到了枪暴躁的咆哮声。我无法掌握这把枪,它具有我拿不起的重量。我把信折好放入盒子。
这个盒子应该继续流浪,永远流浪。
烈阳当空,云朵都已经溜走。灰色的河面倒映着一片幽蓝。我站起身来,朝着太阳坠落的方向前进。太阳坠落了一杆,我到了一处长满奇异花朵的地方。花朵有两人高,有三四人宽,像一个个巨大的碗,五颜六色的。花朵浮在水面上,漂流着,撞击着。奇怪的是这些花朵没有根茎,也没有枝叶。
我走上前去,用手触碰了一下,很柔软,富有弹性。我想钻进去,结果发现有个小门状的门帘,我掀开门帘,低头走了进去。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桌子前坐着一个女孩,女孩低着头,在写着什么,留给我消瘦的背影。在我不知是走是留之时,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眉清目秀,有一股灵动的气息。
我认识她,我找了她三年了。在三年前,初中毕业后,她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今天我终于见到她了。
她对我说:“你果然来了。就像书里写的那样。”
“这三年来,你都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我问。
“我一直呆在这里,写字、看书、睡觉。”她回答道。
“现在你打算出去了吧?”我问。
“不,我将会继续呆在这里,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书里还写着,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可以问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一定回答。”她平淡地说着。
我沉思着,如果我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就不会离开了吧。但我无法确定。我看着她的眼,里面的光坚定无比,她一定会走的。我得出了结论。
“我真的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却刺痛了我,她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她掀开了门帘,轻轻地走了出去,等我探头去看,她已经消失在花海中了。那些花飘荡着,真是美丽而又混乱。
我走到书柜前,里面只放了三本书,没有书名,只有树皮当做封面,粗糙不平。我翻开前两本书,发现记载的都是初中时候的往事。最后一本是打不开的,像实心的木块。我只好它放回原位。
我坐在桌前,摊开她写的文字。里面写着:我在亿万朵花里藏身,我在无尽的湖面行走。我看见满天繁星,我看见流光金雨。暂且这些景色放在这里吧,让它们匆忙运转。继续前行吧,总有更好的风景。
好的,将它们放在这里。男孩在河里沉睡吧,老人在雾里消失吧,河神鱼的颜色暗淡吧,信和枪继续漂流吧,
你在花里藏身吧。
我要继续走了,我走出了花海,我走出了河里,我走出了岔路,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红绿灯恢复了原状,车辆也有序地行驶。
我终于睁开了眼,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我想起来了,我在司机等一个红绿灯时睡着了。我躺在松软的椅子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象,回味着自己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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