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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 逃离

第五封 逃离

作者: 杜连殳 | 来源:发表于2015-10-03 00:45 被阅读16次

1.

我正把轿车缓缓开进一家破旧的小旅馆庭院中去。车前灯打出的两道昏黄光束,在此刻恰好以一种极其和谐的色调和角度,与天边斜阳从二层小楼的楼梯一角播撒的余晖交相辉映。我熄灭引擎,锁上车门,第一次仔细看了看这辆红色的破旧轿车,它在两个小时之前才从二手车市场上一路行驶到此,恐怕它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何停在城郊这处不起眼的小旅店前。莫名其妙。就跟一天前还身在北方的家里,但是现在却驻足于这辆红色捷达面前的我一样莫名其妙。不,我想,那不应该算是家,至多称得上房子屋子之类房地产学意义上的东西,如果当真有房地产学这项学科的话。

无论怎样,我现在已经逃离到距故地数千公里外一座南方小城的一间城郊旅馆前,细细端详着刚刚才开始被我粗暴操控的这辆红色旧车。左前灯的灯罩有些歪斜,前脸上有一处明显是为了掩盖划痕而突兀呈现的色漆,其余除了外观较旧以外确实挑不出什么可以非议这辆车低廉价格的借口。我点燃一支烟,随着一声叹息而逸出的第一口烟雾走进了旅馆的前门。

皮肤略黑、身材明显随着年龄一同飙涨的老板娘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坐在前台边的桌子旁,一边用沾满污垢的手指使劲地掐掉菜盆中的豆角两端,一边操着一口极晦涩而尖锐的南方口音说,“一个人咧?四十一晚,电费用具再算。”我皱皱眉,对这陌生的口音所代表的几个字义暗自猜测,“我要一个单间。”

干净朴素的房间没有一点多余。我将车中一箱不同色调的瓶装酒以一种暗含着丰富幻化性的构图摆放在地板上,播放几首铜管爵士乐,随着几十年前幽灵一般沙哑厚重的音色挥动着夹香烟的右手,烟雾在缓慢的节奏中像是极具挑逗性的扭曲身体一般四散氤氲,伴着逐渐入色的黑暗弥漫不见。

我从摆在地板上,像是原始巫术中祈灵仪式时使用的图腾一般不同色调亮度的众多烈酒之中随手开启一瓶,琥珀色的液体瞬间令醇烈的馥郁奔腾而起。倒入一只高脚酒杯——我也很奇怪这旅店内竟然有这种和外观严重不符的物件配置——一饮而尽。它带着一种比室温炙热得多的激情烧灼着我整个身体。我躺在床上闭目融入黑暗,回味这过分的却令人莫名舒适的灼热感。Tender is the night,夜色温柔。我想。只有在每一个夜晚中我才能肆意地迷醉在酒精和记忆里,直面一个骨骼里从未改变过傲然气概、寄托高远的自己,不去顾及整个世界险恶凶煞勾心斗角的面容和神谕一般潜藏阴谋的压迫凝视,也无需担忧白昼的清晰图景之下潜伏着的那一个个贪婪吸食光明温热的饕餮者。夜色赠予我能够伪装悲喜善恶的无缝天衣,而我得以在其中长歌当哭自焚形骸,如其余万物一般隐匿不见。但是记忆,却独立于这夜色之外不带任何波澜地存在着。它注视着我。它跟踪着我。它使我无法逃离。它让我在漆黑的清醒中倏忽无处遁形。我越是想要避免与其交会,它就越发无处不在地让我难以承受其沉重的无形。这使我身心颤栗的压迫感来源于一段在我生命的过去某处消逝的爱情,来源于某两具身体互相狂热的洁净耽视,以及彼此肌肤扭曲紧贴之时交融的低沉而浊热的喘息。我已经无法用线条勾勒出将我生命核心斑驳腐锈的那张来自北方都会的女人面容,无法从被背叛被遗弃的弱者所固有的恨意与乖戾中平复,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细腻而朦胧的薄雾。在这堕入方向迷失的之后一秒,我陷入了深深的梦境。

空荡的屋子。一张空白的男人的脸。

其他细节都难以延续到梦醒时分,唯有一间空荡的屋子和一张茫然的面庞轮廓。既然面目空白,本无从判断性别,但总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认定那必是一个如我一般的中年男子,一个已然度过了青春的张狂浮华却又难以在现实世界中平稳着陆的男子。

莫名其妙。解释难以开展。

2.

这房间内的时间之流像是受控于前父权社会中的氏族禁咒,神秘歌谣的韵律和野性祭祀之舞开启了虚空中微小的机关,如同水坝泄洪一般将白昼时间分流进入另一水道,使得日升至日落期间的一切全然没有在此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抹光亮在我眼前倏忽而逝,像是道路极远处探照路况的车灯偶然穿透过窗户在墙上留下一道闪灭的黑影。

在纷繁芜杂的城市里,旅馆却永远不变地遵循着一种理式世界的抽象逻辑,在旅馆里,对于时空的体认无非“曾经的住客一旦离开房间便不复存在”,每一个或匆匆踏入或闲庭信步进驻的脚步都将原先曾片段占据房间的故事驱逐斩杀,任何一处空间都处于无休止的自我吞噬之中,永远不会有一个让空出来的旧故事幸存。这使得旅馆永久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和谐,绝不会像地穴蚁巢陆续增殖发散,它在它吞食的背影中进行着新陈代谢,残忍而缄默。

我从烟雾和酒精之中站起,打开水龙头洗去因早衰而显现的皱纹之中宿醉的疲惫,注视着镜中映像,恰好与一张表情空白的茫然面庞四目相对。也许事实是颠倒过来的,我正在被镜中没有表情的那张人脸所凝视,就像这破败旅馆中的一切事物都在以千姿百态千手千眼不同面貌无穷变化的角度暗自凝视着在酒精支撑下尚有意志生存的我。这间不起眼的小旅馆,甚至不存在于任何地图和城市记忆之中,就像是因为世界大战而遗留在溽热恐怖的热带丛林里无法脱逃的老兵,和那些畏光的渺小生物一同蛰伏在最底层的土壤,所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逃离了温带大陆上季节更替规律的各色植物的胴体,那些叶子和枝茎层层堆积,在高温和潮湿中腐烂发酵,间或有不知名的鸟雀或是狐猴的尸体砸落其中,但它们永远不知道在自身之外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所能接触所能捕获的野物,永远是那些脱离了灵魂与行动、在死亡中掉落在这个幽暗底层的腐败物。或许在这阴暗房间里隐居的人会比这静态世界外经历真实生命的人们更准确深刻地体认堕落和腐败的本质。

——换言之,是生命的本质,同时也是按照某种古典乐曲对位赋格形式的死亡的本质。理式世界里高尚超然的这些概念在这间旅馆中静止的暗影里孳生着某种存在的变形,像是发着霉味吸满灰尘的地毯下干瘪的蟑螂尸体。又或是粘连驻扎在这座不起眼建筑内部那些互相交错的下水管道之中,在一个又一个故事被后来者捕猎撕食前从各个房间的卫生间冲下去的,那些固执地不愿进入城市下水循环的像深海乌贼或奇怪水母般发着荧光的保险胶套。

我从漫不经意地看着傍晚娱乐档节目的老板娘身旁走出旅馆,两旁的街灯还没亮起来,隔壁的杂货店老板靠在店门口抽着烟,在我路过的时候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即将入夜的黄昏在天空中驻步。一切光明的伪装都渐次黯然,寂静中是黑暗的磊落大步向我走来。我哼着一曲不成调的旋律,在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下在这座小城里漫步。南方的湿润空气凝结在屋顶。间或有几只猫蹲坐在街角。两旁的树木挺拔清秀,遮掩着晚霞的树冠蓬勃,隐隐氤氲着桂花的香气,全然不似北方城市中畸形病态的刺槐枝头颤颤巍巍的老叶。直到星辰亮在云端,我才忽然顿生疑惑,我这一路竟从未在这街道上遇见过一个人。不过因我感官迟钝而忽视了与我形体相似的存在生物的可能性倒是存在的,既然多数人的视觉都是向外接收移动的图像信息,相应的必定有少数人通常只是注目其心中情绪并将其投射于外物。心中若无所思,眼前必无所见。大概如此。再加上最近持续地处于酩酊醉意与晨昏颠倒的颓废作息状态,也许加剧了我这具身体躯壳的早衰趋向。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我在灯火的寂静中听到淙淙流水,才发现道路前方是一条横着的河流,对岸和此岸相隔不远,影影绰绰的房屋与黑暗的边界近乎融合一体,却竟然没有一点人造光亮。这种绝对的对照在我心中留下些许怖然之感。就如同人在双镜对立之间看到前后映像明暗迥异而不知所措,任谁也无法保持高妙的超脱。我站在道边点了支烟,等待烟草的淡淡辛辣在呼吸间循环之后,继续向前走去。偌大一座城镇,兀自在无人的狂欢中呼吸着。像一场启示录中全世界参与的奢侈捉迷藏游戏。路边的草地上仍有一些暗色的昆虫窜跳着,野花丛中绕着几只因太过黑暗而分辨不出颜色的蝴蝶或是飞蛾。像核战后死寂的咏唱。

河水黑暗。水声微弱却有节律。我盯着暗涌的水流看了一会儿,直到在昏黄灯光中徜徉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无光的广袤。脚底下是一个黑暗的空洞,是某个工厂又或者是整座城市的污水排放口。一切肮脏混浊的液体混合物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涌入河中——居民区中几千间厕所马桶的排泄物、食品工厂的泡沫脏水、餐厅后厨洗刷油腻餐具的恶心溶液——使得水面上覆盖着一层稠密的黑色油污,其上间或有些丑陋的水生植物和塑料包装袋。尽管污秽不堪,但这说明这里分明有人,至少空无一人并非是其原初的状态。

这时我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话语声从附近传来。声音环绕在我周围,我无法判断声音来源的方向。不同的音色,或高或低的声调,似乎有很多人在交谈或是论辩。我回头望望灯火阑珊的小镇,只有相隔甚远的孤独路灯倚靠着夜色遥遥相望。

我深吸一口即将燃尽的那根香烟,高温的烟雾在我肺腑中肆虐的痛感格外惬意。身边慢慢地出现了一些极暗的色彩,我在徐徐上升的烟草香气中努力地辨认着那些色彩不定的形状。但是在我充分运用视觉的这一刻,我的听觉却变得迟钝因而并未注意到与之同时的声音,这种感官的不一致经常困扰着我,类似山崩之后轰塌平静,头脑在翻覆中缓慢地运作,把看到的影像与用来定义影像的言语费力地结合在一起的那种不协调。我在感官调整的缓冲结束后——想必绝非一段短暂的时间——才注意到声音与色彩之间的关系。准确地说,应当是声音与影像或者声音与影子之间的关系。那些混杂的声音,正是来自于面前这一个个不同色彩的影子。我在短暂的恐惧平定之后,试图弄清在我身旁发生的是什么传奇而灵异的现象。

一只暗黄色的影子靠着一棵有茂盛树冠的树,自顾自地,缓慢而悠长地吟诵着什么,也许是一首诗,我按其发音大概这样记下一句反复出现的句子:“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浅黑色的影子则僵直地定在路边不动,声音十分低沉,像某部电影里原始部落中脸上涂满油彩的女巫体扶乩时神灵附体一样,用奇怪的语调缓缓地说着这样一句话:“告诉我你的欲望,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转过身,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好像在写写画画的深绿色影子反复地低语同一句话:“Ego cogito,ego sum.”

而站在他不远处的,深蓝色和褐色两个影子的位置几乎重叠且一直没有分开,所以我不知这句话究竟是哪一个所说出的,但我只确切地听见一个歌剧般的高亢却悲切的音色:“O Dio, vorrei morir!”

其中唯一色调较亮的紫色影子站在水泥高台上,正张开双臂仰着头,颤抖而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同样悲楚:“O Captain! My Captain!”

我所能听到并记得的大多都是这些碎片一般不知所云的句子或者是从未接触过的某个语言系统中的声音符号,其中唯一能理解的是两个近乎无色的浅灰影子在用地道的京白互相争吵些大致像“如何致富?如何才能暴发?炒股做生意!不!买地囤黄金才有最高的收益!”之类的聒噪。

我试图与这些影子交谈,不幸的是,或暗黄或浅黑或深绿或深蓝或褐色或紫色的影子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或是不愿意明白我在说什么,无论我用各种方式想要表明我的疑惑,他们只是摆出一副耸肩的样子,继续着我所无法理解的艰涩聱牙的言语。而那两个互相争吵的影子似是听懂了我的问题(“请问你们是谁?”),甚至为我的问题而在一瞬间一同停止了争吵,但却对我不屑一顾——“嘿,你这老帽儿真够无聊的,谁会管我们是谁?”,旋即将我置之一旁,继续着他们中断了的争论。

听上去是蔓延展开的漫长对白。事实却是堆叠而起的无数独白。

诧异。荒诞。莫名其妙。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任何确切感知。这一切像是我置身在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不是默片,而是没有字幕的粗糙试验影片——我无法理解画面中唇口开合之间的声响,却仍然试图专注其中,想要破译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所有的一切都和梦中泅水时隔着蓝色水体望向河岸时所看到的情景一样朦胧摇晃。

我摇摇头,准备像一个因了好奇心作祟而误入某些阴暗场所的少年一般悄悄离开,一个人影忽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或者再精确一些,就是我自己的影子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我影子,完全凭借强烈的直觉,就好像我在酒精编织的梦中看到那张空白的男人的脸那一刻一样。而他正从暗夜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五官面目渐次清晰,微笑着走上前来。

“你好。”他说。

“你……你好。你竟然长得和我一样,声音也和我一样。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和我的影子说话。”我略带惊讶地回应道。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接下去就习惯了。人这东西,没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他耸耸肩,顿了顿,转头看了看周围那些色彩不一的影子,“人总是认为自己能够认识整个世界,可现实是人与人之间,甚至连最简单的沟通都做不到。”

“什么?”我不解。

“你们总是标榜自己为万物主宰想要把握完全的宇宙统治整个现实世界。”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看我楞了一下,补充说,“可是,人与人连沟通都不可能,就像你和这些人一样。”

“这些人?”

“是啊,这些人。他们都曾经是人,现在也是人。不过也许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和你不处于同一场域同一维度的个体生命存在。但他们终究不是影子或者别的什么,所以本质上还是人。”

“这么说来,我们的确好像真的没办法正常交谈。”

“人总是太高估自己。比如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影子——也就是我——不仅是独立的存在,而且能够比人达到更多。”

“达到更多?”

“是的。不对,这个词可能用的不大好,不过至少我可以和任何人沟通,也不对,这说法像是太绝对。不过至少我可以理解任何人在自己浊臭混乱的脑子里思考些什么。”

“那这些人呢,可以么?”我有些反感他充满贬义的说辞,蹙了蹙眉。

“当然。”他点点头,一一指着那些我误认为是影子的影影绰绰的灵魂,“暗黄色的那位德国先生在说的是人要诗意地栖居。浅黑色的衣着的也是个欧洲的既偏激又叛逆的哲学家。深绿色的那个就是我所说的太高估自己的人的典型,似乎叫笛卡儿什么的,说什么我思我在,好像凭借着他的思考就能够阐明一切存在一样。太肤浅了。”

“是我思故我在吧。这个还真的听说过。”我接道。

“没有故。”

“啊?什么?”

“没有‘故’。是‘我思,我在’。那个故字是后来的人讹传所致。要不怎么说你们人在自己的同类里都沟通不了。”他懒洋洋地说。

“可能是语言系统不同的问题,我想。”

“语言文字之类的差异,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唔,人之所以没办法直面自然,就是因为什么都要通过语言的中介。而语言,说白了就是一系列错乱的文字符号。”

“某种程度上好像是这样。就好像我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古代埃及国王认为文字是用支离破碎的记号代替生机勃勃的经验,人似乎借助语言文字获得了许多知识,看上去无所不知,实际却一无所知。”我点头赞同。

“总之,影子是不需要一个什么语言文字系统的。像那两个人虽然和你说着一样的语言有着共同的语言系统,你却和他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多么有趣的悖论啊。所以对我们来说,我们体验事物的方式就是去成为那个事物,毕竟我们本身也是事物的一部分。就好像我可以切身体验那两个纠结在一起的演员在唱普契尼的歌剧,而唱着挽歌的紫色的诗人正在无比凄凉和悲切之中怀念着他的船长。”

“体验事物,就是去成为那个事物?”

“没错。只有有光的地方,就必有阴影,所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嘛。”

“那夜晚呢?没有光的时候,不也就没有影子了么?”

他看着我满布疑问的脸,狡黠地一笑。“恰恰相反,无光之时,万物都是影子。或者说,影子就是万物。”他说罢,转身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和他出现时一样渐次与万物融为一体。

我又回身看了一眼那些毫无秩序混乱不安的灵魂们,那些人类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们以这样一种奇幻不真实的状态呈现在作为闯入者的我面前,竟然使我惘惘然不知所措。我无意去深入挖掘这经历是真是伪,只是想要跟谁说些什么没有经过严密组织的呓语,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也许把不能诉诸语言的东西珍藏在心中,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慢慢退后,在我周遭的夜色温柔如初。我顿时觉得万事万物无比清晰,仿佛突然之间,有无数台架置的高清录影机从这世界各个不可思议的角落拍摄着之前一片混沌无序的暗影之城。满含着尼古丁的烟雾在冰冷的黑色光晕中翻滚过我的头颅、喉管和肺叶,眼睛所见是完全黑暗空间中自顾自地明亮的草地、明亮的树林、明亮的云朵,还有明亮的显着我自己镜中映像的玻璃幕墙。

3.

片刻后,我停在了两幢复式楼之间,它们有着相同的建筑风格,狭长的门廊和蜷曲的屋檐,楼体的东边有一个宽敞的落地窗——但其中的一幢将那扇窗户用黑布封了起来——与小城里其他的房屋相比,这两幢班驳的楼房,就像两艘沉没许久的货船,而门廊上挂着的那盏布满灰尘的马灯,如果仍可以点亮,就是它浑浊的眼球。我想,然后我笑了。

此时,微凉的晚风从远方的山涧处涌来,穿透我的身体。发梢不断扫打着我的前额,我微微抬头看着那盏早已尘封的马灯,嘴唇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而开始碰撞,有低哑的声音从我喉咙深处滚出来。“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雪青。如果我说,我还记得五年前我读那些诗时的发出的声音、声线的颤抖和字句的停顿;如果我说,我又听到了五年后的自己再次默念这些诗句的声响……你会理解我的意思么?雪青,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种馈赠,你会理解我么,你真的曾经理解过我么?我们曾经的交流恐怕也只是一些语言之间无意义的交换,我们从来就没有理解过彼此,或许理解这东西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周围依旧只有风掠过树叶的和声。她早就不在我身边了,连影子都消失在了北方苍茫的黑夜里。五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样无人而寂静的街道边上,在陈旧得像是固执守着主人坟墓的老式楼房门前。那时的我,正苦苦思索一部长篇小说的结尾,关于里面某个主角如何从一场过于冗长的叙事中退出的情由,而雪青就侧着身子坐在房前的画架旁,涂绘着夕阳下的房屋剪影。出于好奇与某种突如其来的诗意冲动,我向她缓缓走去,颀长的阴影爬上画布,她慢慢抬起头,她面前逆光的男人眼里锁满了金色的阳光。或许,炽热的爱情本就该不期而至,有时仅仅是因为一次眼神的闪烁,一次嗓音的颤抖,而在那时候我的意识里,面前这个女子的睫毛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被俘获了,更何况画布的左下角还有一行异常娟丽清秀的诗句:“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

那真是一场曲折离奇又俗不可耐的邂逅。我狠心嘲笑着回忆的把戏——将失去的美化到无可复加,却将得到的贬入尘土——强忍着还未缓和的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沿原路蹒跚趔趄着走回旅馆。路上偶尔抬头,壮阔的星空像极了她曾引用的那首诗的最后两句:“琥珀般的夜空正安放在一颗泪滴里,泪滴,这颗寸心的天下心。”

恐怕我本身就缺乏一种像风一样既来之则安之的庞大气场,敏感的情绪总是过分夸大别人的非议与诘难。现在的我回想起学生时代每日早起晚归的规律生活中意气风发的骄傲,感觉仿佛像一颗处在稳定的太阳系最外沿的一颗阴暗而遥远几乎被人遗忘的矮行星(也许是事实上已经被人遗弃降级,本应作为天蝎座的他守护星神象征的冥王星?),在原本狭长的不规则椭圆形轨道上到达过某一极其接近星系中心的运行点,但还未领略太阳的热度便已然奔赴了迢迢千万光年以外的虚空,终于因为自身物理质量不足而被扔出这个星系。优异学生时代里收获的赞誉在我心中留下太沉重的骄傲,使我难于以一种以向人折腰的方式与世界妥协,所以在我真正踏入这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世界后,当惨淡经营的作品一次次被人批评、被人拒绝,我本引以为傲的不屈品格必定在某处开始扭曲,以至于我将一种与肮脏世界对抗的偏激意志错误地贯注在我们彼此的感情中,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我被遗弃被背叛的可能。现在想来我以一种时时刻刻阴暗多疑的状态冷嘲热讽的做法,的确是不可避免地将她的耐心与宽仁消磨殆尽,甚至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我曾经无数次地看见她怀着善意的微笑与我聊天时,在我毫不相让的逼问和轻蔑中,她脸上的表情是如何渐次变得僵硬而凝固。

在如今独身一人日渐远离我孤零零的记忆的途中,我心底总有一个朦胧的、隐隐作痛的画面,像是一台用过时的监视摄影机拍摄的画面:分辨率极其模糊的、时而有雪花嘈杂的屏幕上,是一处逼仄的旅馆房间,我和她在未来的某一刻也许会再次亲密相拥,甚至像我想象中那样安静地对视、微笑、做爱。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真有那一刻我会说一句什么,我应该说一句什么?也许我会像她那只走失在外流浪多年又蹒跚找路回家的憨厚萨摩耶,把脸埋在她的胯下,号啕呜咽地说不清楚被她遗弃的这些年所有承受的孤寂之苦和当年由衷的悔恨。但在这一刻,这个晚上经历了种种幻象、偶遇了种种回忆、借酒浇愁酩酊大醉的我逃离到南方小城初秋深夜的静寂街道、头痛欲裂脚步摇晃的时刻,我像是突然清楚地意识到,那根在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中链接到未来的那架密室里的,那台老旧摄影机的电线,“咔嚓”一声被冥冥之中的某只手剪断了。我无比清楚地知道,我和雪青,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倾诉悔憾和怨念的私密机会了。

我们终究是难以沟通、生活在不同时空里,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这个闪念竟然令我悲不能抑。

4.

我看着那些曾经盛满了不同色调的醇烈液体的五彩酒瓶被我的口腔、食道、脾胃、内脏抽取一空,在地板上相互倾轧推搡,好像一场空心人的荒诞战争。我的眼前斑斓缤纷,从我身上跨过去的时间不停地返回到这间独立于宇宙洪流之外的屋子里,将这有限的空间挤压得致密而又有如同地质演变留存一般层次分明,我在这无数个时间的断层中游移,每穿过一段看不分明却又在某处时间夹缝中确实存在的边界,各个器官都像是带有一种从印刷世界的二维平面挤过一条漫长黑暗的狭窄神秘隧道后,进入宇宙世界三维立体空间的引力拉扯的疼痛。

无数间空荡的屋子和每间屋子正中一张空白的男人的脸,挂满了墙壁,天花板以及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那充满了幽怨、哀伤、痛苦、空洞的空白,不断滋长,席卷涌来。我发现那张脸正是我自己。之所以空白,不过是因为在那些无限致密的无光岁月中,我所呈现的上百种角色和上千种表情有如潮汐般无限冲刷磨蚀,以致于我生命中每一刹那定格而成的无数张面孔在极单薄的某一点重叠。那并非是素净到了极点而有如宁静的神祇一般的安然无表情,而是近乎容纳了所有悲喜之后过度疲倦的有限平面。

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终于有所领悟了。也许,死亡就是对爱无感。在不能用时间空间衡量的的无穷无尽的存在之中,具有着无数色彩的灵魂曾与生俱来被赋予一种能力,那就是去爱。然而寓于我们属于生的那一面之中的,却是无休止的语言与误解。每一次最细微如悬浮于光线之中的埃土般的迷惑,都会将爱毫无商讨余地地损耗衰亡,直到我们都最终成为无面之人。直到一旦将爱唤醒,我们的内里就倏忽抽干色彩与实物,变成颠倒的影像与黑洞,填满了无上的控制欲和阴暗的嫉妒,去滋养囚禁在我们黑暗之心里哀号的妖物。

我已死。我一离开那座囚禁我记忆的城市时就已死。我生来就已死。

源源不断的疲惫从我脊柱某一节的空洞处汩汩流出,像是深海触礁的秘密潜艇,面临毁灭爆炸时的呼救被巨大的水压消音,我这具被灼热的酒精沸腾的身躯最后所能感觉到的,是黎明前的太阳正在向着无光的阴影处仓皇逃离。

2013.6.11初稿

2014.7.16再稿

2014.10.18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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