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这一场秋雨,对山区待收的庄稼,实在不是个好兆:秋雨连大霜,爆了豆荚,粉了高粱。山区坡地,生长期短,人们不肯早开镰,为的是度足籽粒,丰满浆水。赶上立秋节令晚的年头,那是没啥说的。要是霜早,白露就定得把地割完,不然,会在地里白白损耗不少粮食。
今年庄稼长势一直好,年成看来不孬!红壳高粱牛心穗儿,紧紧沉沉;矮棵黄豆成撮儿结荚儿,豆粒儿鼓得荚皮儿肉胀胀的;谷子穗头盈尺长,长得结实,麻雀都弹不下来,急得叽叽喳喳直叫;糜子则嘀噜当啷地被果实压弯棵。这些杂粮,收割要是不上心,准是遍地白丢金。
只有苞米耐症候,早一点晚一点料理都成,因为它的籽粒有棒子皮儿包着——苞米在这一带山区,是一种既能供人吃又能供马喂的泼实庄稼,今年也是好年景。人说这是民情天意,新国家新风水,棒棰川的山坡地出息了。
韩雪梅五更半夜地在七区大搞“颗粒还家”,组织群众抢秋,不是慰民情,也不是谢天意,她不忍让群众的财产受损失。去年秋天,坎上村有的人家沤了垛,糟蹋了些粮食,心疼得她什么似的,大会小会提,走到哪儿说到哪儿。
今年这秋,她照县政府指示,把七区的秋收工作安排得停停当当:组织了各村的插犋组;布摆了先豆子后高粱的收割次序;发动了妇女和儿童,作辅助劳力;安排帮助困难户;统一了公粮公草选、藏、交的办法;调配平衡了运输的牛马脚力……能想到的,都落了谱儿,她才回到西岔,会着铁笛王家的大嫂,一块儿上地里剪高梁穗子,搿苞米棒子。
铁笛王家的大嫂把小萍萍也带到地里,让她收理细软的苞米棒子里层皮儿;铁笛王家的大嫂要用这样的苞米棒子皮儿给小萍萍编草靰儿鞋,再用染色的棒子皮儿拧出个花鞋口,什么柳叶边儿,莲花边儿,金环边儿,竹节边儿,铁笛王家的大嫂会编十几种。小萍萍哪冬都穿几双不重样儿的草靰儿鞋。
“老嫂子,你可长的是两只巧手!要是我,逼死我,怕也编不出一双鞋的模样儿来。”韩雪梅坐在苞米棒子堆上,剥着苞米皮儿,每十穗拴成一挂儿,好吊到房梁上或是苞米楼子里风干。
“老韩呀,就可是敲鼓打锣,各会一脚。”铁笛王家的大嫂笑了,“把你的区长差事换给我,我就能唱出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来!”一群妇道人都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王大嫂子,你真有官瘾吧?”
“韩区长,你把官儿借给她几天试试。”
“那咱们可有热闹看了。”
“咯咯咯——”
韩雪梅在苞米堆上,被好嬉闹的几个媳妇推得东倒西歪的。她说:“我看呀,王大嫂子不光长了两只巧手,还长了个灵性心眼儿!没见她心里想个什么花样儿,手上就编得出来?这么灵的心眼儿,也未见得办不了一个区长能办的事儿。她是没有练打过,倒是真的。”
“看看,老韩相中了我不是?”王嫂慢声慢语的,说话有抻头,逗得别人笑,她还绷着脸儿,“你们呀,快都溜须我一点儿。哪天我做了大官儿,好提拔提拔你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雪梅听王嫂说这话,便想到兰文涛提拔于永年的事儿来。这事儿,她是到县城里庆建国的时候听说的。她对兰文涛出自个人的恩怨,去搞人事关系,很反感。要是过往,她会毫不容情地挑明了跟兰文涛去说。而现在,她跟他半句话都没有。她沉下脸来……
“什么巧手?”王嫂接着自己的话茬儿,“要说手巧,人家城里的悦来嫂,你们听说过没有?那是描龙能驾云,绣凤展翅儿飞,丝线扎出的花蝴蝶儿,踩得花瓣儿乱动。一手好针线。你们铁笛王大哥领我进城,我见过她的活儿。韩区长,你没见过?那才叫巧!”
韩雪梅为了不让这些妇女看出自己的心事,赔着笑说:“我听说过,可没亲眼见。你手巧,我是亲眼见的。”
“啧啧,我叫你给宠成天上的织女星喽!得,过年七月七,你们都到黄瓜架底下跟我祈巧吧!别忘了,给我上点好供果!”王嫂信意儿打哈哈。
“你这个老泼辣货!”一个跟王嫂平辈的老娘们,就势儿把王嫂推倒在苞米堆上,“嘴好馋!”人们笑闹成一个团儿。
王嫂伸手把小萍萍搂进怀:“我的乖乖,你说大娘手巧不手巧?”
“巧!”小萍萍回答。
“就是巧!”王嫂高兴地说,“大娘不光能编花编草儿,还能编出你妈妈讲的那拖拉什么机呀,收割机呀,打场机呀,大娘能编出往后的好日子呢,咯咯咯咯!”
韩雪梅津津有味地听着纯朴的王嫂跟一个天真的孩子述诉着心迹,压下了她对兰文涛的不愉快的回顾和嫌恶。兰文涛在她的生活中,成了一个不可摆脱的影子,或者说得准确一点,好像长在心尖上的痈瘤,留着它,痛苦;去掉它,也要痛苦。她不像一般女人那样,用叹息和眼泪去熨平精神上的创伤。她总把夺眶欲出的泪憋回去,以抵御痈瘤的扩大,以滋养心灵的坚强。
但是,兰文涛不是借助光源才存在的影子,也不是设想中的痈瘤,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开的征购粮草的条子,没收在韩雪梅的公文包里;粮草确实是林业局急需的,因粮草惹出的是非也确实是非同小可。韩雪梅努力使自己能够把兰文涛的为人和兰文涛的公事分开。
她打开了公文包,把兰文涛开的盖章条子看了又看,字迹依旧那么潇洒流畅,看不出一丁点儿龌龊和毛病。韩雪梅按照条子上所写的粮草数字,思谋着怎样在全区统一调剂分担;这是一笔复杂的帐咧!她拧下了一把苞米粒儿,放在手掌心上,算计着。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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