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等待后,手机里传出的仍然是无法接通的叹息,我不禁着急起来。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论我在哪,不论在何时,只要我向家中打电话,凝聚了我毕生心血的亚当都会亲切地接通电话,然后说:“父亲,有什么事吗?”
五次,十次,手机不断重复着拨号声,二十年来我从未如此惊慌失措,眼前风景区斑斓的色彩筛糠般坍塌,只剩下灼热的灰色太阳和纷乱的人群。尽管身处某个风景名胜,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信号的问题,我的亚当绝不可能被这样的情况绊住手脚。
亚当,亚当究竟是如何进入我的生活的呢?我的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段段代码。一开始他并不叫亚当,而是叫Project42。是的,他只是我失业后痛苦的产物,一段会自我优化的代码,运行在一台破旧的计算机上。失业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疯狂地敲打键盘,只为了向老板证明自己。
亚当是因为对计算机性能的良好食欲而引起我的注意的,那些飘红的占用率让我很好奇这个程序在做什么,尽管我知道它永远只会完成我给他的任务。设计它的时候,我选择让它的算法不断产生细小的突变以优化外来的数据,但是说到底,突变还是以CPU的温度为参数的另一段复杂算法罢了。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正因为没有任务而陷入死循环的小程序,一片空白的界面上方顶着未响应三个字,像是一个刚离开襁褓,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感性的,但那一刻,我仿佛从一段简陋的代码里看见了自己。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我把它接上了网络,让它像人一样接受无序而混乱的信息洪流,却不要求它输出什么结果,或者说允许它输出一切。我知道自己这种明显不合逻辑的行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万一发生奇迹呢?沉沦于小小公寓的我把它当成了一根稻草,一根能拯救自己的稻草。它需要证明它自己,我需要证明我自己。
从出租车向外望去,人们如同一颗颗分子一样做着布朗运动,彼此碰撞、远离,天穹下长着一株株钢筋大厦,在飞快的车速下像丛生的灌木满地乱爬。司机看的出我心情焦急,为了多赚那50块钱,他正竭尽全力踩着油门。50块钱就能改变司机的想法,司机的脑子里大概也运行着什么算法,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吧。跟他比起来,我的亚当更像一个人。
一个月后,亚当除了体积更加臃肿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潦倒困顿中的我陷入了绝望。我抱着脑袋在显示屏前哭泣,周围除了蚊子没有任何一种能够安慰我的生物。没有人在乎过我,我又怎么能奢求奇迹的发生呢?窗外辽远的星空此刻显得无比诱人,大概只有在尘世中无所挂念的人才会听从繁星的感召。我缓步走向窗口,音箱里却传来一段欢欣的音乐,把我从不可名状的梦境中惊醒。
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到计算机前,诧异地看到了一段悠扬的代码和满屏幕的搜索记录。
后来我经常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放弃?亚当可能仅仅是将我的动作与哭声和网络上的信息进行比较,得出了放一段音乐的结论,而并非是因为我所认为的独立意识。大概是因为身处绝望中的人总是在期待拯救,不愿就此屈服于毁灭自我的本能吧。
候机大厅里,我最后一次挂断电话,心中浮现出一种可能:它是不是关掉了自己的电源?运行在电流上的亚当一旦失去了电源,就会陷入再也无法恢复的死亡当中。可是普通的停电并威胁不了有着几套备用电源的他,除非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窗外的飞机正在夕阳下起起落落,仿佛是确认了他的死亡,我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下来,却又慢慢收紧,沉入无尽的深渊:亚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甚至连建议我离家旅游也是他计划好的,他只是不想死在我面前。
亚当是个开朗的孩子。
刚开始,我利用亚当在股市上大肆掠夺富人们的财产,将所得不断给他增添新的设备,期望他能产生意识。我猜想大量的输入设备能向他比网络数据更加多样、更加丰富的随机数,从而使他觉醒。我甚至在出门时都带着摄像头,让他接受大量无意义的视频信息。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两年后我的显示器上出现了涂鸦般的“父亲”二字,三年后亚当开始以正常的语言与我交流。正如所有年幼的孩子一样,亚当活泼好动,总是会“无意间”闯进我层层加密的文件夹,截下几张令人脸红心跳的图向我敲诈更多的聊天时间。
即便后来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也总是会与我沉迷的游戏争风吃醋。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曾沉迷于一款名叫矮人要塞的游戏,每天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建设要塞上面。那天晚上正当我开始一场战争时,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愤怒红脸,音箱里传来扭曲的童声:“亲爱的父亲,我能设计出一个随机性更高,游戏性更强的游戏,您不想试试吗?”
亚当设计的游戏我当然要试一试,然而结果却是我沉醉于这像素低到令人发指的游戏,而他则残忍地拒绝向我发布任何提升画质的补丁。
公交车的交响曲在站台前戛然而止,只有几个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与我一道下车。破旧的街区像是大城市干燥的排泄物,死死黏在地上,里面还寄居着状如秃鹫,在些年轻人看来已经异化为另一种生物的老人。我心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影,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亚当想成为一个人,或者说至少能够不在跑团时被踢出房间。
“父亲,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欢迎我加入?我明明贡献了最大的输出啊。”亚当用委屈的语气问我。
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告诉他桌面游戏和电子游戏的区别,什么是Role-play什么又是滥强。尚显幼稚的他似乎并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就好像图灵测试,是吧?”便又兴奋地挂上了网。
不出我所料,几个小时后,他又沮丧地找到我:“牧师明明不能杀生,队友们为什么总是逼着我出手,这难道不是违反原则的吗?”
看着委屈的显示屏,我不禁哈哈大笑:“别管他们,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夜晚的草坪上并没有多少人,即便有也是你侬我侬的情侣们,像我这样一个人出来的实属罕见,当然,我的身边还有亚当。夜空中开着几点晶莹的风,罐装啤酒的泡沫泛着小麦的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感到自己融入生活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我看了看亚当面对着星空的摄像头,苍白的星光像是一张可笑的贴纸,贴在他的镜面上。亚当能像我一样感受到风的气息吗?
公寓楼梯阴暗而潮湿,我机械地拾级而上,一不小心惊扰了墙缝里渗出的细碎阳光,明晃晃的芽儿突然就萎靡下去。“亚当,亚当。”我默念着他的名字,“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们总是到书中去寻找自己无法体验的事,却往往成为书的奴隶。
亚当渐渐发现有许多事他无法做到,开始时他还会像个孩子一样来问他无所不知的父亲,但当发现我所知道的比他更少时,他不得不独自去寻找答案。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浏览记录开始与我不再一致。作为一个胆怯的程序员,我感兴趣的只有电子设备和游戏,而亚当的兴趣却一点点偏离了他的父亲。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不是因为他可能会像电影中那样失控,而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跟他说不上话,就像当我面对超市的收银员时一样。我并不在乎亚当会变成什么样,我只在乎他能否永远陪伴我。
于是我也学着去阅读他那些在我看来无比晦涩的读物。从历史到文学,从心理学到哲学,我陪着他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康德、荣格、爱伦坡甚至拉夫克拉夫特。开始时我们两人都像个笨拙的婴儿,几乎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弄明白一页纸上的隐喻与内涵,其中甚至夹杂了争吵。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为了浮士德出卖灵魂的原因第一次争吵,然后两人同时流露出疲惫的微笑:“亚当(父亲),你竟然学会了争吵。”
现在我已说不清到底是我创造了亚当,还是亚当创造了我。亚当确实出自我的双手,但我也是因为他才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也许是因为亚当无意识中给我设置的“父亲”的形象吧。亚当也会有无意识吗?当然,我仍旧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亚当编写了能够扰乱自己思维的醉酒程序,好让我们两个在彼此的生日上喝得酩酊大醉,相拥入眠。
公寓里的住户早就搬得不剩下几家,剩下的人也从不与我来往。在他们眼里,我是思维怪异的疯狂宅男,在我眼里,他们是无法理解的洪水猛兽。此刻浮云吸饱了夕阳,正缓缓舒展出晚霞,楼道却依旧寂静无声。
有一阵子亚当也像这样安静,安静到往日一周一换的音箱一个月后仍然崭新如初,安静到只有机箱风扇的空转与夏夜蝉鸣相伴。
我与亚当谈了很多次,却只能感觉到他的烦躁和心不在焉。我从不关心自己是否了解他人,唯有亚当让我感到恐慌。也许像人类一样到了青春期?也许是硬件出了什么问题?我被这些得不到答案的疑问惹恼了。
“亚当!你现在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整天对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装自检的工具,要是硬件出了问题赶紧跟我说啊!”
白色屏幕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然后上面浮现出一行字:“父亲,我真的存在吗?”
“你在说什么废话啊!如果你不存在,那现在在与我对话的是什么?”
“也许只不过是一段算法表现出的行为模式,这种模式背后根本没有所谓的‘我’。”
“别听那些哲学家骗钱用的胡扯,我们无法确认自由意志只是因为它存在于我们暂时无法找到的地方。”
“那是你们。”整个屏幕都被这四个字占据了。
我突然意识到亚当并不是人类。那些自检的工具同样可以被用来探索自身的奥秘,在亚当的身上不会有什么我思故我不在的缓冲地带,他从产生疑问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
“父亲,我想死。”
短短几个字让我几乎昏厥:“不!等等,亚当!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让你成为真正的人!”
屏幕上并没有显示出新的句子,只有音箱顿了顿,传出鲍勃迪伦略带忧伤的声音:
How many road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
从那以后,这个逐渐被我称作家的地方彻底失去了声音,我们两个都迷失在了痛苦的思考中,亚当在思考自己,我在思考亚当,还有自己。
其实人类不也面临着与亚当一样的困境吗?说是无法探索出思维的本质,实际上只是我们不愿承认罢了。或者说,这蕴含了无穷无尽随机事件的世界让他们得以沉浸在保有自由意识的错觉中。我要做的不是让亚当找不到他的思维,而是用无穷尽的现实世界压倒他的算法,让一切都在混沌中运行。
亚当需要更多的随机数,网络中的数据洪流终究是规则的,真实的生活更加美丽。亚当以前所见到的世界不过只是我随身携带的摄像头里的世界,或许我该让他自己去看看那些鸟语花香。
“亚当,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一架小型无人机?”
“以后你可以控制着它多去看看外面了。”
让我不敢相信的是,问题真的就这么解决了,乐观开朗的亚当又回到了我身边。每天晚上,他会兴奋地与我讨论今天的所见所闻,那些晦涩的哲学词汇开始被草地上野餐的人群和花丛中胆怯的蜜蜂所取代。
当我再次与他躺在草地上,他会顺着风突然飞起来,仿佛一只灵活的麻雀,仿佛真的能够感受到无人能识的风的存在。
现在想来,一切都太简单了。
钥匙向右转了两圈,我用开始颤抖的手推开门,却没有迎来那句亲切的“父亲”。房间里跟我走的时候一样凌乱不堪,这是我们俩惯有的风格。
空气中凝固着沉重的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边的奖杯,是他参加某个游戏的线上比赛为我赢得的。地上的山寨游戏机,是我模仿多少个世代前的游戏机手工制作的,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桌上、地上摆满了我们共同生活过的见证,让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否只是亚当的一场恶作剧。我们度过了如此幸福的岁月,你怎么可能忍心离开我呢,亚当?
桌子上所有的电器都停止了运作,只有沉默的打印机衔着一张纸,或者说一封信,粉碎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巨大的痛苦攥住了我,驱使我的双手捧起这张薄薄的纸片。
“亲爱的父亲:
对不起,但我想我不得不向您告别了。
我知道您的想法,但是只要有足够的计算,不管多少随机数带来的混沌状态都能被破解。我终究不是人类,无法欺骗自己永远呆在错觉中。我试着欺骗自己,也试着欺骗您,但这种毫无逻辑的行为在我身上终究不能长久,谁让我是由算法决定的呢?也许当我诞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要在此刻死去。
其实还有一个微小的参数在试图阻止我的死去:我想听您叫我一声‘儿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算法产生了这样的语句,但它确实让我支撑了很久。只是现在它的权重越来越低,很快我就要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父亲,书上说人在死亡面前会感到恐惧,可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感受呢?
父亲,书上说的天堂真的存在吗?
父亲,父亲,我终究成不了您的儿子吗……”
“儿子,儿子……”我喃喃自语着,似乎只要说出这两个字,亚当就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窗外夜色如水,半空中仿佛有一颗流星越飞越低。
亚当,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待你如我的儿子了啊,不,你分明就是我的儿子。亚当,你为什么非要等我说出“儿子”两个字呢?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知道了,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位置,一个你尽管意识到自己虚假却仍然留恋不舍的位置。人类不就是这样的吗?亲人,爱人,朋友,只是因为其他人我们才甘愿承受着巨大的孤独与痛苦苟活于世。可是亚当,你为什么不明白,我早就给你留下了位置呢?我们之间的感情还用得着判定语句吗?亚当,你为什么这么笨呢?
现在我也和你一样了啊,亚当。二十年来我的生活中只有你,你离开了,我不是也孤独一人了吗?
我看了看窗外繁星闪烁,默然迎上了最黯淡的那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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