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11点钟,刚躺下就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有个亲戚颅内出血正在奔往定西专院的路上,人已处于昏迷状态。又是一个生命攸关的时刻,赶紧和老公起身先去医院打前站。他们到来的时候,我们和医生已经等在门口,先做CT然后进ICU。病人是个刚做完剖腹产十多天的妈妈,据说是因为新生儿有点小疾转去了别的医院,妈妈情绪波动太大引发了脑出血。做CT的时候,我看见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她还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腹部,那么羸弱的身体里有着那么强烈的信念,令人觉得有一股悲壮感。深夜里,我们站在ICU室外面,偶尔没话找话的聊几句。因为是互相不太熟知的亲戚,我也是第一次见病人本人和她的家人,所以彼此之间的话题并不多。大家都是源于对生命的敬畏才如此默契的配合。
这是住院部的三楼。半个多月前,在四楼,我陪母亲住院。也是深夜的时候,三月中旬的天气,加上暖气,病房里的空气沉闷压抑。心血管内一科的28-30号病房里,母亲是29床,别的两位病人和家属都睡着了。母亲也睡着了,但她还输着液,输液泵无声无息的掌控着情况,而且及时报警,陪护的人比普通掉瓶要放松一些。我坐在凳子上翻着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第二部,这套书买了三次才买到手,它是竖排的老体字,又是半白话文,所以读的比较慢,这次陪护就顺手拿了正在读的一本。却发现这种需得心无旁骛去读的书不适合于在陪护的环境中看。正思谋着明晚该换本胡兰成的书呢,隔壁病房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叫声,不多一会又是几声哭声,想必是又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了吧。
一番躁动过后,午夜的医院更寂静了。有布谷鸟的叫声从东北角传来,清晰又悠远,像是从某个未知的区域传来的声音。宋代王令有诗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在医院的夜半时分听着这样的叫声会让人心里无端的产生一种宿命感。这是我第一次在午夜的时间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也是第一次在医院里听见鸟的叫声。循着布谷鸟的叫声出去走了走,走廊里比白天更显的幽深,一条通道望不到边际似的,好像是在这里没有赶上人生这趟列车的人一回头就可以直接沿着这条通道去往另一个世界,到他们该到的地方。
从十七岁开始,我就陆陆续续在医院陪护亲人们直到现在。第一次碰见抢救病人是我上高中的时候陪护父亲。那时候断断续续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是学校医院两头跑。一个患脑膜炎的小伙子和父亲同病房,早上送早餐的时候听见父亲和小伙的父亲谈论:前几天这娃娃一直不停歇的呻唤,昨夜安静得很,可能是好点了。下午再去的时候,一到门口就看见几个医生围着床在抢救病人,回头见小伙的父亲背靠着墙蹲在地上无力的呜咽,这时候有个参与抢救的医生从他面前经过,他一把抓住那位医生,仰头看着医生的脸,边哭边摇着医生的手,那是一个人在绝望和期望并存时刻的状态。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画面拓子一样刻在心里,历久弥新。
看到这情形我心里虽然有了个大概。但没看见父亲还是不踏实,主要是那小伙穿的上衣颜色和父亲的相似,在医生的拥簇下我只瞥见了半截袖子,心惊之下我挤到床头确定了被抢救的人不是父亲以后,才开始找他,最后发现他在隔壁病房的床上坐着,一脸的痛惜状。父亲患的腿疾,平时不大走动的,是医生给他换了床。
父亲以一个病友和长辈的身份不住的唏嘘着发着感慨,他说原来小伙子昨夜的安静是昏迷了,可惜大家包括他的父亲都不知情,要是早点通知大夫也许不至于这样等等。我呢,由于刚才的一惊,浑身还在发抖。其实十七岁的年纪内心里对生命的观念是很奢侈的,总觉得死亡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这个小小的误会让我初尝了来自生命的震慑力。
我三十三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做手术,作为家里最大的子女,我顶着较重分量的担子。签字的时候医生向我说了几点可能发生意外的情况,签完字把母亲送进手术室后,我总觉得刚才医生说的那些意外可能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巨大的压力使我难以把持自己,留下妹妹和老公在手术室门口等,我跑到楼下园子里的小径上来回疾走。那一刻生命的厚重感像一个质量特别大体积特别小的质点,有一下子将我洞穿的感觉。
后来的几年中母亲陆续又做了三次手术。慢慢的,我明白术前协议书上说的那些意外情况发生的几率低到几乎不会发生,每次签完字守着手术室的门,虽然紧张,但已经能够与之抗衡。后来父亲因为中耳炎在省人民医院做过一次微创手术,在等待的时间我盯着屏幕上“手术中”几个字,脑子里空荡荡的,明知道是个小手术,但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
四年前弟弟车祸,从接到妹妹的电话开始到赶到会宁县医院共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的前半部分我一边和妹妹不断通话,随时了解情况,一边又安慰在家里的父母。高度的紧张使我的手慢慢开始麻木直到握不住电话,后半部分时间我只有安静的窝在车子里喘气。到医院时人竟然是僵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在住院部的楼下,老公帮我揉搓拉扯了一会后连拖带拽把我弄下了车。
医生说弟弟的内脏都没问题,但头部有个血包,12小时之内是危险期。那一夜我趴在弟弟床头睁大双眼盯着他,每隔5分钟就唤醒他一次,以确认他的安全。弟弟顺利的度过了那一夜,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从车祸的角度来看,弟弟真是个有后福的人,那么危险的处境只有左边颧骨破裂。
第二个晚上的后半夜,由弟媳陪护,她嘱我去休息。我虽然还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精力出奇的旺盛,就去外面走走。那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冷风迎面扑来的一刻,我似乎才回到了现实中,觉得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不是弟弟一个人,还有我,我和他是同行者,也许只有血脉相连的人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吧。
这次十多天以后的春节假期刚过,老公和单位的同事们吃饭,高度青稞酒没掌握好量,喝过了些,我把他送到医院急诊门诊输液解酒。中途回了一趟家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返回时,老远从急诊部的大玻璃窗户里看见医生在做着挤压心脏的抢救动作,脑袋里一空直接冲了进去,这才看清是另外一个人。他是在我出去的时候被送进来的,也是饮酒过量,但他被送来的太迟了。低头一看,老公在旁边的床上闭着眼睛躺着。我不顾六七位在场的老公的同事,伸手握住老公的手,顺着床就瘫坐在了地上。老公虽然闭着眼,但他立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作为回应,算是对我的安慰。
这时检测仪的警报响起,医生随即放弃了对病人的抢救。我眼看着他的老婆(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在哭喊中被人拉走;他的妹妹哭着求大夫再坚持抢救一会;他的父亲也不老,60多岁的样子,很挺拔的身材。但当这位父亲把儿子留在身后回过头来的时候,挺拔的身子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脚步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又虚飘飘的,一副空皮囊似的。
想到生命竟然是以这么不堪一击的形式存在,在这些家属们四起的哭声中我整个人都是崩溃的,我把头埋在老公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掉。老公和那个没抢救过来的人隔着五十公分的距离一直到输完了液,中间一道帘子阴阳两隔。为确保安全,我打算在医院住到天亮再回,正和医生商量转到二楼去,不料老公一个骨碌爬起来,一把扯下留在手臂上的活动针头,说:我好好的了,赶紧回!
等我和医生打完招呼回过头时,他已经三两步出了急诊室,逃跑一样的迅疾,连陪同的同事们也都被丢到后面了。经历了这件事以后,这人向我保证,从此以后滴酒不沾,目前为止还没有食言过。也算是给他上了一堂重要的课。
在弟弟和老公的事件中,生命的质感在我心里已经不比母亲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它不再是以质子的形式将我洞穿,而是以一种无限的力量、无形的庞大将我整个的撮紧了以后再扔出去,扔到某个洪荒的空间,让我在无能为力的恐慌之中挣扎,然后慢慢镇定,再自行愈合,继续按部就班的日子。但这两次接连的事件还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负荷,使我的心脏出现了不适,在医院做了检查吃了药以后才逐渐回复了正常。
也许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吧。三十岁之前的我还是个喜欢读雪小禅的女子,内心里满是风花雪月和浮云流水,也喜欢并且热衷于表达这些情绪,写了不少无病呻吟的文字。春愁秋怨,儿女依依,其实对人生的况味一点也不自知。经历了这些与生命概念有交接的历程之后,人的认知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内心丰富了,人反而很多时候是安静的。
说到这里又想起黄裳的那句话:心情淡漠,早没了从前的激情,一个人在水阁中看雨,坐了半天,倒也没有什么要作诗的意思,这大约也不能说不是一种进步吧?----对这句话我深有同感。
有一朋友在微信上用汪曾祺的话和我谈他对黄裳这句话的理解:不像徐志摩,周作人大概是从来不会写日出的。
说的就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观。思维界面的宽和窄,对生活感受程度的深和浅,表达方式的雅和俗,一个人和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成长阶段也是不一样的。我也希望自己在生活的历练中能够慢慢的成长、成熟并逐渐安静下来,从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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