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平原上奔向远方,车窗外是大块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散落在房屋周围,像是一圈持戟的士兵,偶尔可看见圆圆的鸟窝嵌在上面,让人生出一缕缕温情,那也是一个家,鸟儿的家。
张大龙注视着窗外,田里已经种下了小麦,由于没有下雪,青翠的麦叶铺成绿色的地毯,赶走深冬的寒意。车厢内开着空调,舒适的沙发椅干净整齐,这高铁可真是舒服啊。张大龙偷偷地对自己说。
六岁的儿子在妻子的身上爬来爬去,不肯停下来,陌生环境里的孩子显然有些好动,而妻子却不肯安抚,歪靠着车窗打盹,这让张大龙有些恼怒。邻座有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妇人就一直在陪伴着孩子旁边,嘘寒问暖,喂水喂食,还低声细语的给女儿讲些小故事。张大龙愈加莫名烦躁,恨不能一脚踹醒妻子,却不敢这么做,只能怒斥自己的儿子:“小明,坐好,别像个猴子似的没有规矩。再乱动小心我打你屁股。”
孩子受了惊吓,从妈妈身上翻下来,坐回自己的位置,妻子被吵醒了,愤怒地瞪了张大龙一眼,用手摸摸小明的头,将头一歪,又靠在窗沿上睡觉。小明似乎得了妈妈的支持,又站了起来,望妈妈身上爬去。张大龙怒不可遏,伸出手一把拽住小明,手腕一翻,将孩子横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就想朝孩子的屁股上打去。
“干什么?张大龙!”妻子的高音陡然响起,整个车厢的人都吓了一跳,一起朝这边望过来 。张大龙高举的手缓缓落了下来,轻轻将小明扶起坐好,斜睨了妻子一眼,起身站到车厢门口的走廊处,透过车门的大玻璃继续寻找窗外的鸟窝。
列车驶进了旅程中的过路站台,车门一开,张大龙就冲了出去,掏出火机点着嘴上叼了半天的香烟,猛地深吸一口,然后昂起头,眺望远处的山岭,那是 秦岭山脉,平原已经快走完了,过了秦岭离家就近了,近乡情怯的郁闷集结起来,一个少女的倩影掠过心头,那是翠莲苗条的身形,她还好么?
抽完了烟,列车又要继续出发,张大龙站累了,想回到位子去坐一会,可进了车厢才发现那个邻座的小女孩正趴在他的座位上和小明在聊天,两人不时发出咯咯咯得笑声,张大龙一怔,转身依靠在车门上,往事涌上心头。
那年张大龙也是六岁,没娘的孩子爹也管不了,只有在县城的小学里跟着教书的外公。外公去上课,他就蹲在操场的篮球架下看蚂蚁。蚂蚁们排成一长条,一个挨着一个,常常围着一只死去的苍蝇或者蚂蚱,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时,张大龙会抓一把碎石子或者几根枯木棍,瞅准蚂蚁的路线,摆在蚂蚁返程的途中,看着蚂蚁焦虑地爬来爬去,重新寻找回家的路,张大龙就特别的开心。作弄和折磨这群弱小的生物,让张大龙莫名的兴奋,有时恼怒起来,他就用力去踩那些蚂蚁,看着它们的尸体融进沙土里,苦恼就随着埋了进去,对父母的思念也埋了进去。
日复一日,没有人知道篮球架下发生的故事,直到有一天,翠莲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那是一个晴朗的的下午,张大龙依旧在篮球架下折腾着他的蚂蚁军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张大龙身后响起:“我能和你一起玩么?”
张大龙扭头一看,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枯黄的羊角小辫梳得齐整,两腮红彤彤的,有些像山上金丝猴的屁股,鼻子小小的,如圆嘟嘟得一个蒜头。嘴唇薄薄得,一张开便露出两颗的虎牙,门牙都脱落了,让张大龙倍感亲切,因为他的门牙也还没有长全。
“好,来吧,我在玩蚂蚁。”张大龙点点头。
“你在帮蚂蚁搬吃的么?”翠莲问。
“是的,我在帮他们清理拦路的石子。”
“你真好,我来帮你吧。”翠莲道。
张大龙面上一红,不再说话,闷着头把地上的小石子捡了起来,放在边上的石头堆里。很快,通向蚂蚁窝的道路就清理得干干净净,张大龙有些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扔点小石头在地上。
“好了,蚂蚁可以回家了。为了表扬你,我请你吃棒棒糖。”翠莲道。
张大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棒棒糖!他在百货商店的柜台上看见过棒棒糖,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吃到这种精美的糖果,张大龙只吃过过年时村里自制的麦芽糖。张大龙吞了口水,直勾勾地盯着翠莲,不敢移动眼睛,生怕眼神一个打野,就再也没有遇上棒棒糖的机会。
翠莲翻开外衣,从里面的荷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乐呵呵地说:“这是爷爷买给我明天吃的,只有一根,我们一起吃吧。”
翠莲小心翼翼地剥开棒棒糖纸,把红色的糖纸在左手掌心整齐的展开,伸出舌头在那张正方形的糖纸上舔了一圈,心满意足把糖纸叠起来,放在荷包里收好。
张大龙静静地看着,嘴里偷偷地吞咽着口水,怕被人发现。翠莲把右手里的棒棒糖放进嘴里,用力地舔了一口,就把糖伸向张大龙面前。张大龙见她没有把糖交到自己手中的意思,就伸长脖子,用嘴含住糖粒。这糖可真甜,比夏天里最甜的西瓜还要甜,张大龙不知道该如何这滋味,也无暇去考虑,只是贪婪地吮吸着。
“一人吃一口。”翠莲感觉到张大龙不舍得松口,提醒着说。
张大龙连忙张开嘴,依依不舍得感受着糖粒从嘴唇间退了出去,就在他那些怅然若失的情绪快要来袭时,翠莲又把糖粒重新递了过来。就这样,一人一口,很快棒棒糖就只剩下一点点,翠莲大方的把糖棍儿交给张大龙,道:“你吃吧,我不吃了。”
张大龙感激地接过来,终于可以拿在自己的手机吃棒棒糖了,今天真幸福。
翠莲笑吟吟地等着张大龙把棒棒糖棍上的最后一丝甜味舔完,才开口道:“明天是我的生日,爸爸妈妈说不定还会给我买一块蛋糕,你明天来一起吃么?”
张大龙眉头掠过一丝忧郁,把手里的糖棍收到荷包里,道:“明天外公要带我去后山为我妈扫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妈生我时死了,明天是祭日。”
“那好吧,我明天来篮球架看看,你要回来了就在这里等我。”翠莲蹦蹦跳跳地走了。
张大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明天的约定,叹了口气,去找了块较大些的石块,用力地在篮架下的水泥地上划出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张大龙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那根糖棍,在嘴里又舔了一遍,才放在地上写的字后面,配上一块小石子,成了个感叹号,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是张大龙人生里的第一次吃棒棒糖,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这个美味的糖果,而这第一次地祝福,却延续下去,在很多场合,很多人的生日聚会上,虽然,再也没有棒棒糖棍做的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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