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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渺一生

微渺一生

作者: 冷恢玉露 | 来源:发表于2019-05-06 21:03 被阅读0次

                        微渺一生

      大清亡了,我还跪在父亲的书房里。

      厚重的檀香气弥漫在我鼻腔中,压在我的胃里。我的膝盖已经没有感觉了,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麻,它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成为独立的存在。

      我还在想大哥临走时对我说的话。他去救国了,那么怎么救着救着,国却亡了呢?大哥走的时候看着天,并且决绝地说魂回故乡,尸撒江河。可他没有一点伤心的感觉,他去做什么了?这一生,我还会见到他吗?

      这件事我是做错了。我不该帮着大哥逃走,我不该连大哥的去向都没有搞清楚就放他离开家。

      越想这件事我的心就越乱。

    我一向是洒脱的性格,不过问家里的生意,也不操心什么国家大事,我听着北九城“翠梨园”的小曲,看着李小伶的身段,便觉天上人间,此生何求。

    可是近几个月来,大哥的事闹得全家都惶恐不安。尤其是二娘,整天用手帕捂着胸口,不敢大声喘一口气,不敢多说一句话。二娘整天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地试探父亲什么时候放大哥出来。父亲仍是整天阴沉着脸,不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父亲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奇怪的,我从小到大也没看过他几个笑脸。

    两个月前的早晨,二娘慌慌张张又极其小心地来找我,她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求我劝劝大哥,让大哥吃一点饭,那怕喝一碗汤也好。

    大哥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了,大哥自己执拗的强调是32天。我没时间跟他争论,翠梨园的戏要开场了。我把饭撂在大哥床前。大哥摇摇头笑笑,他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同情和无奈。我不屑地哼一声,都落到这种境地了,还端着兄长的架子?此时此景到底是谁该可怜谁?

    大哥没有正眼看我撂下的吃食,只是皱眉看着床单。我撂饭菜的时候用的劲很大,汤水洒在了大哥的床单上。大哥一向有些洁癖,他的衣服永远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一个水点。可现在的他脸色灰暗,胡子挂在腮上像一堆乱草,头发黏在头顶上,就像一个破了洞的黑毛线团。

    我摆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反正饿的不是我。

    大哥定定地看着我,突然流出了眼泪。我惊讶地看着大哥,突然不知所措。大哥一向是寡言的,沉默的,他自尊到极致,在学堂里考第二名也要难过几个月。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一点点脆弱,看着哭了的大哥,我手足无措。

    “大哥,你。”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不想死,我的生命还有价值。但是这个家要我死,压抑着我喘不过气来。”大哥说得很平静,他看着我,眼里似乎有火光,有亮光,也有我看不出的其他东西。我不能理解大哥的话,这个家,怎么压抑了?大哥该不会是疯了吧?对,一定是被父亲关疯了!

    我抿抿嘴唇,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帮大哥离开。

    大哥一个多月前,按他自己的说法是32天前,他竟然剪掉了辫子,还放肆地与父亲大吵一场,就被父亲打了一顿,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父亲对全家说大哥必须面壁思过,想明白了知道错了才能出来。

    在我看来大哥已经闷疯了,那么,出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吧?我拿出我所有的钱包在一个羊皮包里给了大哥。趁着夜里我灌醉了看门的老吴,支走了送饭的李妈和大哥的丫鬟琪儿,和大哥一起翻墙跑了。

    我和大哥直直地跑了一夜,直至天亮才敢停下。大哥对路径很熟,显然他早就计划好了。我也没多问,送大哥出城我就回来了。但大哥走时的样子却反复出现在我眼前,听着西厢记脑海中却不是崔莺莺而是大哥,他望着天边的一线微光,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帮大哥逃跑后没敢回家,靠着身上的皮大衣在“惜花馆”住了一个多月。当的钱花完后我就这个同学家混一天,那个朋友家混一天,就这样混了一个月,直到今天早晨父亲在翠梨园把我押回来。

    听李妈说看门的老吴因为醉酒被赶走了,琪儿也被卖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但很快就被充淡了。因为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被父亲打了一顿,因为心里想着琪儿和老吴,竟然没觉得疼。二娘撕心裂肺地哭,跪在父亲脚下哀求,没起丝毫作用。

    我始终没认错,被父亲罚跪在书房里。

    我想着我这一个月的荒唐生活,浑浑噩噩,似乎一直在想大哥。大哥去哪了?大哥还会回来吗?大哥只是单纯地与父亲闹矛盾吗?大哥似乎不是大哥了。

    在二娘的求情之下,我被父亲赦免了。但父亲限我在一个月内把大哥带回家里。我诺诺连声,心里却发麻。我没有大哥的一点儿音信,又何谈带他回来?父亲真是好笑,怕不是也像大哥一样,有些失心疯了吧。我想到这里,赶忙给自己一下,怎么敢说父亲失心疯呢?真不像话!

    一时之间到处都是革命军,仿佛一夜之飞出的,也不知道又搞得什么明堂。大清突然亡了,我只是惊讶了一下,除了我头上的辫子没了,身上不再穿长衫以外,我的生活没有改变。

    父亲坚决不剪辫子,也就不能上街,不能出门,他整天在书房叹气,说什么世道天道,我也没仔细听。二娘突然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怎么也展不开。大哥是她的命,大哥走了,二娘的魂也就散了。

    我早就不记得我娘的样子了,二娘一直对我不冷不淡的,我对她也是表面上的客气,实则互不相干。李妈说我娘生我时难产,大小只能保一个,当然是保我了。李妈说幸亏是保了我,是个传宗接代的哥儿。父亲对我很严,但他生意很忙,常常几天想不到我。等到他想起来时,我就随便应付两句,总能应付过去。

    但不得不说,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好脑袋,四书五经过目不忘,作诗联句也让先生刮目相看。但自从大清亡后,学馆闭了。

    我也跟着大家去洋学堂凑热闹。

    不知是好是坏,我的思绪完全被新学堂打混了。按照新先生的说法,我从蒙昧中脱离出来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原来河山动荡,华夏风雨飘摇。原来大清亡了,中华才可以称之为中华。

    我感到我的胸膛在沸腾,我表达不出我的心情。

    当头棒喝,迎头一击!世界这个名词冲击着我的大脑。群狼环伺,国将不国!

    我是男儿,我是华夏男儿。我该如何?我当如何?我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也从没有这么混乱过。

    我同先生握手,我和同学们不再跪拜孔子圣象,不再跪拜先生。前所未有的感受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未来。以至于多年后我坐在轮椅上同女儿交谈,仍无法忘记这时自己的心情。

    我越来越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他的三纲五常迂腐至极。他最近总是对我说婚姻大事应及早定下。我嗅着他书房的檀香味,腐朽的气息压抑着我的心肺,使我呼吸一下就梗一下。

    我想到了大哥,这一年来我似乎理解了大哥。

    天还擦黑,一息微光射在天边。我背着包裹,看着朱红大门上闪闪的铜环,一股快意涌上胸口。小巷里还没有人,没有袁世凯的巡查兵。

    我就这样离开了家,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我没有一丝留恋,却莫名地想到了二娘每天给我送汤的样子。

    北平的冬天真冷啊,风就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疼得流下了眼泪。

    我提着一只行李箱,身上的风衣还带着海水的咸味。我看着脚下的土地,熟悉又陌生。我不能露出太多情绪,一点点差错都可能导致我粉身碎骨,更可怕地是会使同志们陷入危险。我用手抬抬礼貌,整理整理围巾,像94号公馆走去。

    按照约定我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后,才按了门铃。时间刚好是下午4点整。

    门一开她就抱住了我,嘴里喊着亲爱的,你回来了。我也佯装应着,装作我们两个是久别重逢。其实我连她的样子都没有看清。

    她把我拉进门便立刻退开好几步远,看着我小声问是否有人跟来?一路安全吗?我点点头,急忙询问现在的情况。

    她抿嘴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证明你就是钉子?”

    我微微喘了一口气,犹豫着是否要拿出口袋里的信。我同样也不信任她。这个时候,国共两党已成水火,上海形势紧张不容丝毫差错。我该不该信任她呢?万一在我来之前这里已经被敌人占据了,她是敌人的诱饵。那怎么办?我仿佛嗅到了敌人枪口的火药味。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我想好了对策,慢慢取下眼镜拿在手里。如果她是敌人,我就吞掉信件然后用眼镜片自杀。我取出信封,捏紧了手中的眼镜片。她突然松了一口气,赶快请我坐下。

    她说辛亥革命出了个袁世凯,除了袁大头以外没带来任何好处。北伐军一路冲杀最好也没能统一全中国。关键在于国民党太看重权,而忘了民。我点点头,十分同意她的观点。

    我漂泊英国,法国,又辗转到苏联,时刻关注着祖国这片热土。我知它炮火连天,中山先生去世后全国更是一片混乱。如何重整这片河山?

    上海鱼龙混杂,法租界英租界穿插其间。94号公馆属于法租界,但是也不安全。这栋法式洋楼散发着浪漫的气息,窗台上的玫瑰红得炫目。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也没必要告诉我。现在急需解决的是药品紧缺问题。仅凭我们两个人只能制造码头混乱,运输不了药品。我们仔细商量方案,却发现没有一个行得通。我带着这么重要的任务来到这里,却完不成任务,我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眉头皱成疙瘩。

    她突然说:“想办法从这里走。”她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小巷。我立刻摇头,那条路不够隐蔽,一旦开启枪来,很难撤离。她坚定地说可以撤离,时间紧迫只有这条路。

    红军前线正在转移,不知道队伍走到哪里了。他们能不能冲过国民党部队的道道封锁线。剩余的红军战力薄弱急缺药品,伤亡惨重人数锐减。要想保存革命力量,这批药品必须运过去。

    但是码头的守卫很严,我们需要先制造混乱然后趁机运送药品。有同志在码头策应我们,他,们负责转运药品,我们负责制造混乱。但是完成任务后我们很难撤退。我看着地图上她点出的小巷,攥紧了拳头。

    枪声一响,惊得人群大喊大叫。尖锐的女生甚至压过了枪声。人群乱了起来,越乱越好。我丢了几个烟雾弹,使得原本就阴沉的码头蒙在雾中。

    “谁他妈的放枪?小赤佬,给老子出来。”巡捕房的警察在叫。

    国民党的军人不是傻子,他们迅速地就判断出了枪声的来源,不声不响地逼了过来。短兵相接,我很难全身而退。来不及多想我就举枪冲了出去。

    她疯狂地把我推到小巷里,自己举枪冲了过去。血射出她的脊背,染在烟雾中,就像红色的玫瑰,刺眼炫目。

    我纵深翻过小巷,又越过几道墙才流出泪来。“玫瑰”这个名字就印在我的生命里。从那以后,玫瑰对于我来说不再是浪漫的花,而是赤血热烈的花。

    药品运过去后整个上海站就剩下我一个人。每晚我都紧密谨慎地听电台发来的消息。我将密码本放在枕头里,旁边时刻放着打火机饿,一旦有情况,我和这里的一切都会付之一炬,不留任何痕迹。

    大大小小的消息从远方传来,从我不知道的地方传来。

    上海的形势越来越把控不住了,许多资本家开始转到香港去了,大概那里更安全吧。但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地方绝对安全,除非是银行的保险箱。

    我反复地看这则电报,久久无法平静。多年的敌后生活使我的脸上无任何变化,但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冒出了光。红军会师成功,红军会师成功!

    我烧掉纸条后,给自己到了一杯格瓦斯。我不能喝酒,得时刻保持清醒,但是这件事必须庆祝。我喝着格瓦斯,听着唱片里的舞曲,不自觉地像跳一支舞,可是我没有舞伴。我想到了玫瑰,不知道她会不会跳舞。以及一年了,她的尸体以及腐烂尽了吧。我放下酒杯,猛地打开一瓶劣质的红酒,倒进了窗台上的红玫瑰花盆里。你在那边还好吗?

    与黄蜂交接后我被调到延安。去延安的路上听到不少爽快的口音。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大声谈论着什么,我仔细听了又听。大概是杨靖宇,沦陷。我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他们愤慨又疲惫的神态上,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寻常。没等我弄清发生了什么,也没等我在延安歇歇脚,我就上了战场。

    我卧在战壕里,要是今晚打不下齐家山口,我们前十天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妈的小鬼子!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骂脏话,经常是在布置战略时大声骂脏话,自己也不觉奇怪。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了。棒子面干粮早就没了,水也没了,我从战壕里捧一捧黄泥汤想往嘴里灌,被小护士唐娇打掉了。她从腰间扥下她的水壶塞给我说:“连长,喝我的。地上的脏,你可不能有事儿。”我一愣,看着她白净的脸,没舍得喝。

    鬼子一下午都在放空枪,他们的装备比我们强的多,兵力也比我们多。要像攻占山口,怕是......我看着身边的兄弟,咬咬牙,伏在战壕里。

    我的身上被血浸透了,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同志们的血。手上黏的抓不住枪。天黑得只剩下光,是鬼子的探照灯。喊声枪声乱在耳朵里。我扬头看看,什么也没看到。整个身体出了脑袋很沉,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张开嘴想喊,眼前彻底静了。

    我一睁眼眼前还是黑的,他妈的,被小鬼子打瞎了?我想用力骂一嗓子,却喊不出来。嘴唇上都是火泡,拽着心一跳一跳地疼。我动动身子,老子还没死。

    “连长?”是小唐的声音。

    “小唐。”我回应一声。小唐也没死。

    眼前突然亮了,煤烟子的味又熏得我睁不开眼。

    小唐举着一盏煤油灯,她的脸被熏得黑黑的,多出一嘴小黑胡子。我看着她,猛地直起身子抱住了她。我用力地紧紧地抱着小唐,不敢放开。我害怕我一放开我就死了,或者小唐就没了。

    “连长,连长。”小唐带着哭腔,她被我抱得喘不过气来。

    “还剩多少人?”我狠狠地问。

    “你和我。”小唐回我。

    我一咬嘴唇,咬破了不少火泡。

    都死了,都死了,一个连,全没了。

    我梗着脖子,猛地给自己一个耳光。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怎么没有跟同志们一起死?

    小唐抓住我的手,哭着劝我停下来,哭着说活着就还能打胜仗,就还能打鬼子。

    胜仗、胜仗,每打一仗就牺牲无数兄弟,没粮没枪,全靠同志们的血往上堆。还得多少血,才能浸遍河山?

    前有日本鬼子,后有国民党军队,腹背受敌。不是被自己同胞打死,就是被鬼子打死。他妈的蒋介石在想什么?这个时候还攘外必先安内,等到中国人都死绝了再攘外吗?东北三省拱手相送,大片河山沦入敌手,我中华就要亡国灭种了啊!

    我骂,我大声骂蒋介石,骂自己,骂国民党,骂鬼子。我大声地骂,骂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骂什么。我恨,恨啊!小唐哭着抱住我,她哭着说连长你歇歇,刚醒不能这么折腾。我不听,我接着骂,我失去了理智,我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整个连都牺牲了,鬼子为了夺回前十天的地方,没有清扫战场。一个放牛的老大爷将我和小唐拖到了他家。他怕被鬼子发现,就把我们塞到了地窖里。

    我可以大声的骂,地窖很严实,声音传不出去。骂到最后我没有了力气,摊在地上。小唐抱住我哭了起来。她哭得很细,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她说她想小玲,想毛毛,想家乡一起出来的女孩儿,就剩她一个了。小唐大声地哭喊:“就剩我了。就剩我了。满子妈怎么办?她还等着满子回家?金大娘怎么办?金顺走了,金顺死了。”满子和金顺是我连里的战士,都已经牺牲了。

    我任由小唐趴在我身上哭,任由她拍打我的身体。我觉得我的嘴唇湿了起来,我的眼泪流到了我的嘴里。

    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就这样流泪。小唐也趴在我身上,静静地流泪。不知我们躺了多久,直到老大爷给我们送饭来。我很饿,饿得发狂。但是我吃不下。小唐也很饿,她劝我吃饭,自己却也吃不下。

    我在大爷家待了半年,完完全全成了牧民。跟着大爷放羊放牛牧马,也跟着他哼唱民歌。虽然我哼着民歌,心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联系不上队伍,联系不上同志。也没有红军来打这个地方。上级接到的消息一定是华北13连全军覆没。我大概已经是被追封的烈士了吧。我绞尽脑汁又不敢轻举妄动。鬼子只留下了几个人看管这片儿,剩下的大部队继续前进。真是鬼子不多狗腿子多。就拿三两个鬼子能成事?都是那些狗腿子,横行乡里欺压百姓。

    我看着低头吃草的羊群,心里暗暗发狠“中国人不是羊!”

    晚上吃完饭后,我把想法跟小唐说了。她沉默一会儿说:“好,干!你说干咱就干!”我点点头,看着闪着星星的天,骑上了老大爷的马。

    一夜之间我跑遍整个齐家口牧民农民的家里。我仔细地说我整个计划,我甚至说出了成功以后我们如何庆功,如何保证鬼子不反扑,如何防范鬼子,修几个堡垒。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大家都答应了。他们实在受不了狗腿子的欺压了。

    一呼百应,揭竿而起,我要做一件比陈胜吴广更厉害的大事!

    这件事一直策划了三天三夜。每天都有牧民到小唐和我这里来谈话。我和小唐耐心而又严肃地解释这件事。这是一件大事,比打仗更困难也更有挑战的事。因为我这次领导的不是战士而是人民。不能流血,尽量不牺牲。一个农民的离世是一个家庭无法消解的灾难。

    这天夜里我手里拿着割草的镰刀,带着壮年中年男牧民们沿着树林子,悄悄地往日本人的大院靠。只有三个日本人,守门的狗腿子却有十几个。不能惊动里面的鬼子,他们有枪。必须先干掉外面的狗腿子。

    我冲牧民们打手势。几个牧民去了右边,几个去了左边,渐渐包围了鬼子大院。我边做手势边猫着腰往前走。到了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我伏了下来。我握着镰刀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冒出了汗。他妈的,比打仗还紧张。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转运药品,想到了炫目的红玫瑰。我的眼前全是红色,恍得我眼疼。我定了定神,冲大家打手势,然后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割掉了一个汉奸的脑袋。血腥气散在大院里,我们冲进屋子,迅速地砍死了三个日本鬼子。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小日本大概没想到我们敢黑夜来杀他们吧。

    我们建起堡垒,修了战壕。储存粮食。幸好我留洋苏联,用牧民的硫磺,炮仗里的火药造了简易的手榴弹。

    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我们与鬼子打过不少仗。竟然奇迹般地使齐家口完整地留了下来,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我成了农民牧民教书先生,甚至是军事指挥家。小唐成了这里的医生。虽然药品紧缺,但是山上有不少药材,倒也能治个头疼脑热。

    老大爷时常抚摸着我的女儿说:“我的女儿不知道好不好。”

    我和小唐问老大爷他的女儿在哪里?是做什么的?老大爷便看着天空,不说一句话。

    小唐实在我杀了日本鬼子夺了大院以后的那个晚上嫁给我的。她说她不能再等了,她怕她一不留神,我就被老天爷收走了。我说我也怕,我怕我死了,你一个人守活寡。她扑在我怀里,不说一句话。

    我们成亲了,有了孩子,生活似乎安定了。

    如果不是解放军来到齐家口,如果不是解放军来分土地登记户口,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了。

    徐璈带着部队来的时候,见到我先是一愣紧接着就骂上了我。你小子竟然还活着,他妈的也不知道联系组织,老子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一时百感交集,放下手里刚给牛割的草,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晚大家喝的烂醉,正喝得高兴的时候,老大爷突然问徐璈:“是共产党胜利了?全中国都是共产党的了?”

    徐璈端着酒碗笑着解释:“中国是中国人民的。老大爷,中国共产党不搞剥削。你放心,毛主席说了,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党内作风很严的。”老大爷擦着眼泪说:“好、好。我丫头也该回来了,共产党胜利了。”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白旧照片,我眼睛一瞟,手里的酒碗“啪”地掉在了地上,碎了。

    玫瑰,鲜红的玫瑰。

    我跪在地上对老大爷叫了一声爸。

    原来玫瑰叫“赵淑灵”。原来她是老汉的独生女儿。原来她离家时只有14 岁。

    还有多少这样的儿女?还有多少失去儿女的爹娘?

    我心里空空的,突然想起了父亲。

    从小为了保持与父亲的疏离,我从不叫他爹,直至我离家出走,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爹。现在我想喊他一声爹,他又在哪里呢?他还在吗?

    我和夫人随着徐璈回到北平。当我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那种刚回到祖国时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又绕上心头。小唐是东北人,家里北京很近,她靠在我的肩头上,笑着笑着就哭了。

    街道已经变了很多。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我已经找不到原来回家的路了。几经打听才找到家门。

    朱红的大门斑斑驳驳,两个铜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卸下去了。妻子靠在我身上,我牵着女儿。我们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这个大大的四合院。院子里靠墙的杏树已经伸出了墙外,浓密的叶子簌簌作响。

    我推开门,抬头便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夹绒马褂的老人,他戴着一顶瓜皮帽,可以看出他全白的银丝头发,梳着辫子。

    “爸。”我喊了出了。

    父亲扶扶眼镜,呆呆地看着我。

    “爹!”我又喊了一声,并且拉了长音。

    二娘从屋里跑出来,抱住了我,哭湿了我的肩头。我又有家了。当我在英国、法国、苏联时,家的概念是中国。当我在上海时,当我转战其他地方时,家的概念是北平。当我时隔39年在回到北平时,我才知道家的概念不是某一个地方,而是人。

    女儿上初中了,最近总是抱怨越来越吃不饱。妻子也抱怨买不到肉,买不到菜,竟然买不到鸡蛋了。

    没等我安慰好妻子,我家就被人抄了。

    戴着红袖章的小将们拿着报纸质问我:“这是谁?说!从实招来!这是不是你大哥?你是不是你大哥安插在大陆的奸细?你泄露了多少情报给敌人?”

    这样的话不知听到了多少,听了多少遍了。我的腿被打断后我就不再计较这些了,奸细就奸细吧。幸好女儿和妻子已经去齐家口了,爹和二娘早已入土多年。他们没赶上挨饿,真是幸事。他们也没赶上大造反,幸事幸事。

    我又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洒脱的超然。我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而且也不关心个人命运。我只是想着那火红的玫瑰,她要是活着,会不会伤心欲绝?我是该庆幸我活着,还是为我活着而悲哀?我又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我是烈士,现在我却是反革命。

    天安门前轰轰烈烈,天却阴沉得厉害。听小将们说总理没了。我突然扯掉脖子上挂着大字报,挨了一耳光。

    等到女儿从乡下回来,抱着妻子的骨灰。

    9年后女儿推着我到妻子的墓地,我伸手抚摸妻子的墓碑。“杜微生爱妻唐娇之墓。”我又想起妻子那天塞给我她的水壶,那么动人白净的女孩儿。

    大哥来信说现在形势缓和了,可以回来探亲了,我笑笑,没想到八十多年后,还能见到大哥。

    女儿推着我说:“我还没见过大伯呢。”

    我笑着回她:“不是有照片?”

    她撇嘴笑:“那不一样。”

    夕阳的余晖拉得很长,或许我的墓碑就要立起来了。

    杜微生,微微一生,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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