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天地有大美,生生不息
——《中国人的生活美学》里的哲与思
刘悦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春日又至,葱茏的绿意让天地之美又蒸腾与热烈起来。
四时的美感,仿佛在冬春交替之际显得尤为分明。实际上,四季变换、节气流转,不仅是斗转星移、时来景异,更蕴含着中国人的生命观、价值观和宇宙观,是植根于农业文明的生活之美,将中国人敬天亲地之生活美学渲染得淋漓尽致。
庄子曾一语概括这种哲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节气的确起源于自然,跟随着宇宙的律动和节奏,显现生命的盎然生机、生活的灿然活力,但节气更是文化建构,它是中国人对自然规律把握的结果,我们直到今天仍“原天地之美”地生活在节气当中。
四时幽赏
四季之美,在中国人的审美世界里尤为充盈。春秋冬夏,四时的变化与轮回,如环之循、如轮之转,组成了中国人的审美伦常。有趣的是,春秋观念乃是早于四时观念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春种秋收嘛:春种是新年的开始,秋收是旧年的结束。商代与西周前期,一年只分春秋两时,后来衍生出夏冬,说一个春秋即一年。古书中常说春秋冬夏,而不是按时节顺序的“春夏秋冬”,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较早给四季赋诗的,有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收录在宋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里,属“清商曲辞·吴声歌曲”,相传是晋代一位名为“子夜”的女子所创制。现存75首,其中春歌20首、夏歌20首、秋歌18首、冬歌17首。
我们各举一例,以春、夏、秋、冬四字各为开头。
春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夏歌: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秋歌: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冬歌:冬林叶落尽,逢春已复曜。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
谈完四季,再来说说时间。世界上主要的时间观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时间延展而勇往直前的“线性时间观”,另一种则是循环往复而永无休止的“轮回时间观”。英国汉学家李约瑟认为,中国时间观以广义的线性为主、循环为辅。然而其实,二者是结合的。
《中国人的生活美学》 刘悦笛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从古至今,四季变换,中国人总在发出两种时间性的喟叹:一面是对春秋冬夏循环不已的喟叹,另一面则是对时光一去不复返的喟叹。这是由于,天地是永远的,一直存在于那里。时间是无始无终的。万物消失后会再出现,人生却不会再反复。就像某年桃花园的春夜,一旦逝去,就不会再回来。所以,中国人的诗词歌赋当中,就充盈着春江花月夜似的感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中国人的四时审美观,在明人高濂的《遵生八笺》里被归纳为“四时幽赏”,其中的春时幽赏就有十二条: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保俶塔看晓山、西溪楼啖煨笋、登东城望桑麦、三塔基看春草、初阳台望春树、山满楼观柳、苏堤看桃花、西泠桥玩落花与天然阁上看雨。这种幽赏不仅仅是游玩观景,还有品茗饮食,其实是极其生活化的审美过程。虽然高濂所聚焦的是古杭州人的生活审美,如“苏堤看桃花”等,但这些审美样式,置之于古代中国社会,也未尝不可。
草木缘情
从大的天气来讲,春桃只能春看,花都是有花季的,“花事将阑,残红零落”就是桃花开败的四月了。这是大节气,而具体赏玩春桃,那就关乎小天气了。高濂还曾高妙地以美人之态来比拟:晓烟初破,霞彩影红,那是朝观桃花;明月浮花,影笼香雾,那是夜观桃花;夕阳在山,红影花艳,那是暮观桃花;细雨湿花,粉溶红腻,那是雨观桃花;高烧庭燎,把酒看花则最独特,那是火中看花了,在庭中红烛里边喝酒边赏桃花。
长春花鸟册 李迪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选自《中国人的生活美学》
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倡复兴礼乐相济之传统,孔门儒学始倡六艺之教,但更赞天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至少自《礼记》成书年代开始,中国人就有了充分的宇宙生命意识:“乐者,天地之和”,“大乐与天地同和”,这无疑是把宇宙给音乐化了。与此同时,古人又将礼当作“天地之序”,大礼与天地同节,礼乐终究是合一的。所以,作为“乐的精神”的和、静、爱,就被看作“情之不可变”;作为“礼的精神”之序、节、中,则被视为“理之不可易”。而情与理,乃是相互交融与本然合一的,从而将“情理结构”深深地植入华夏文化心理当中。
从时间的生生之妙观之,一方面,中国传统审美生活重在变与易的生生不息,亦即生命的变化无穷。《易经·革卦》观四时之变,“治历明时”,《易经·鼎卦》观空间鼎象,“正位凝命”。这两卦分别象征“时”与“空”,并阴与阳相推而变“生生之谓易”,共同构成了“时空合体境”。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生活审美还重在“变化于无为”,并在“虚”的层面直接与道、气和空的宇宙本体贯通。钱钟书先生曾论及“老子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虚无因应”,意指道家的虚无观念也是因时间观念而起,顺应自然无为而行的。老子应时,庄子更以顺邃时宜为美。
中国古典“生活美学”,体贴于传统审美的生生之妙,其实就是在谱写一篇天地大作,我们可以将这本大书之命名为“生活与时间”。在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当中,中国人侧重审美性的享受,在对天命的顺应与应对之中,中国人又侧重宗教般的信仰,但二者又是彼此交织的,皆指向了境界性的自由与自由性的境界。这才是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为大德的“天地境界”也。
实际上,我之所以撰写《中国人的生活美学》一书,也是意在重新提倡中国人的“生活美学”传统——即重寻这种天地之间的“大美”:人美化天,天美化人,生生美意,美美与共!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14日 15版)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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