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欺骗别人的时候,总是清楚地意识到真相的存在;人在欺骗自己的时候,却往往不自知,也许这就是当局者的悲哀。
可当局者若是沉得太深,他真实的内心,旁观者是瞧不出来的,越深的自误,越要靠自己来拯救。
陆焉识从见到婉喻的第一眼就误会了自己,误会了他对婉喻的心,他这个人是极不公平的,凡是强推给他的东西,无论多么好,多么适合自己,他都从心底生出由衷的抗拒,这是陆家祖传的性子,是天生的。
他一辈子被捆缚在家庭的责任里,身上无形的铁链走到哪跟到哪,他对自由的渴望如同从未见光的苔藓渴望温暖一般炽烈,可人伦常理让他动弹不得。在内心深处,他厌恶所有阻碍自己自由的枷锁,而他的继母则是那些枷锁的领军人物,婉喻是她的侄女,更是她的帮凶。
从知道婉喻存在的那一刻,他就把她看成了敌人,是毁灭他今生无限未知恋爱可能的敌人,是消解他对于所有婚姻幻想的敌人,以至于他忽视了这个同他成婚的女人偶尔在眼中闪现的灵动和妩媚是怎样勾住了他的心,牵住了他的魂,让他生出了宁愿丢命也要去见上一面的爱恋。
要不是那场政治运动,他陆焉识估计得误会自己一辈子,成一辈子的浪子。
一个人要想反抗他天生的基因,看透自己的真心是很难的,他必须得遇上点大事,去觉悟,去看透,去颠覆平生所想,去审视这世间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陆焉识赶上了这件大事,他成了政治犯。所有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人都应当沉痛领悟过“政治犯”意味着什么,这三个字能让你瞬间从人变成老鼠,过街喊打的那种。
此后的生活已经不能被叫做生活了,政治上的污点把你从凡间打落地狱,那不仅仅是生存上的苦难,更是精神上的折磨。一个十九岁考上大学,留过洋,一肚子墨水的大教授,整日里在囚犯中间讨生活,干着搬砖,掏粪的活计,硬生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结巴,看着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一个个成了尸体,被卷了去,潦草掩埋,有时候甚至连坟坑都懒得去挖,胡乱撒上些土,风一吹,就暴露在茫茫苍穹之下。
人,到头来,活得连尊严是什么都忘了。
陆焉识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愈发明白自己对婉喻的心的,在最接近绝望的时刻体会到最深切的幸福,他们的身躯相隔千山万水,可心却是如此靠近,紧紧相依。
冯婉喻这辈子都陷在了自卑里,陆焉识在的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而自卑;陆焉识不在了,却留下了政治债务,自卑继续着,随便什么人都有权力诋毁她一番。可她爱这个政治犯爱得这样深切,连自己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自己的自卑。陆焉识知道这些自卑都是因为自己,这么个“没用场”的人害得婉喻自卑了一辈子。
到了晚年,冯婉喻的记忆出了问题,陆焉识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这是自己等了半辈子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人。
在把等待当主业,生存当副业的日子里,冯婉喻被磨得没了挣扎,她把等待这件事化在了她的生命曲线里,她这个人是安静的,等待也是安静的,不吭声,不嗔怨。
陆焉识回来了,上苍可怜他,让他回到了婉喻的身边。时间在他们中间抢夺了许多不可挽救的东西,甚至连婉喻的记忆也夺去了,可时间夺不走他们的温存,他们的心心相惜,他们只要看上一眼,就直接把对方看进了心里。
“哦,你来了,我心里的那个人!”他们这样想着,继续过他们平缓的日子,无视了时间的残忍。
长久的分离总是能冲淡感情,可真正“此生契阔”的感情只会在时间的磨砺下愈发醇香,愈发恒久。他们连自己都战胜了,更遑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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