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夏闲云 闲云醉语
那果然是苍老头见他母亲的最后一面。尔后,他每一次想起母亲,都是她临终时躺在病床上,浑身僵硬,毫无表情的样子。
“我祖母,她,生的什么病?”听苍老头讲到这里,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污秽的东西堵住了一样,既透不过气,又恶心得要死,忍不住问。
苍老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继续讲过去的事情。他说:“在我的记忆中,自从我的母亲、你的祖母去世后,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再也没有笑过”。听他如此强调他的父亲母亲就是我的祖父祖母,我有一种莫名的被绑架感,便嘟哝道:“就说你的父母,或者就说我的祖父祖母,都可以,我能分得清辈分。”
苍老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夹带着一丝小得意。说来也怪,就是他的这一丝小得意,让我先前的被绑架感荡然无存。也许,书里说的是对的,每一个人都不想孤独一生,每一个人都渴望爱与被爱、渴望与人同在,只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遇见可以亲密相伴的人,有的人就算遇见了,也无法识得。我和苍老头是可以亲密相伴的人吗?我很怀疑。我不知道苍老头的性情如何,单单从他家里的工作人员都是机器人来看,他不大可能愿意与人相伴。至于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过去没有太多的记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漫步,那就继续好了。我喜欢没有压力,又不被牵绊的人生。
苍老头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收敛了笑容,继续讲故事。他觉得他的父亲就像一团永远也化不开的乌云,阴沉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从小就同情他的父亲,但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讲话,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更没有能力为父亲做点什么。后来,他一天一天地长大,虽然依然比较内向,但他时常陪他的父亲聊天、散步,给父亲讲笑话、讲故事。他的父亲明白,儿子为了哄他开心,已经竭尽所能,这让他感到慰藉。所以,他偶尔也会露出一丝笑意,尽管他的笑容非常僵硬,苍老头还是能从中读到暖意。
在苍老头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为他庆生,邀他喝了杯红酒,跟他讲了一些话。那是自他的母亲去世后,父亲第一次喝酒。父亲说,如果不是借着酒力,他根本就张不开口,他没有勇气跟他的儿子提及他妻子的事情。
苍老头也时常想起母亲,但他每想一次,母亲的样子都会比上一次想起来时更加恐怖。为此,他很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无可奈何。母亲生前的暴躁、叫嚷以及她怒目的样子,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平的伤痕。他曾多次试图欺骗自己,把母亲想象成温婉美丽的样子,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所以,当他的父亲跟他提起他的母亲时,他本能地抗拒起来。他这强烈的反应,出乎他父亲的意料,也无意中救赎了他的父亲。
“你真的那么抗拒你的母亲?连和你的父亲聊聊她,你都不愿意?”我又没忍住,插嘴问道。
苍老头依然不理睬我的问话,但我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矛盾。沉默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讲下去。他说,他是真的害怕他的母亲,他说我是没有见到过我的祖母,否则我也会害怕她。他说,在他的心目中,他的母亲一直都是病人,又冷漠又顽固。虽然她很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忠于职守的医生,但她只是她自己心里的好医生。苍老头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时常跟他的父亲谈起她的远大理想,说她不需要让病人吃很多药,就能让他们康复——只要有朝一日,她能控制病人的思想,让病人安静下来。她坚信,只要病人能够从他们那个封闭的世界中脱离出来,他们就能恢复正常的思维能力和行动能力。
“控制病人的思想?怎么控制?这是医学范畴的内容吗?”我再问。
苍老头扭头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起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重新躺下,继续讲故事。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童年乃至他的青少年时期,过得特别沉重,我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沉静冰冷得仿佛没有温度、没有活力的冰山。
苍老头说,他的父亲曾提议,和他的母亲一起完成一个课题,但他主张用科学的方法,而不是依靠心灵的力量。他的母亲严肃地回绝了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看来,科学是没有人情味的,科学家只懂得科学,他们并不知道病人需要什么,也不在意病人的感受。他的父亲就问妻子,她认为病人需要什么?他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被认同,被重视,被关心和爱。”
讲到这里,苍老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真的热爱她的工作,也是真的关心她的病人,但是,她真的错了。她的愿望是好的,尽量少给病人用药,让他们早日恢复正常的思维。可是,她没有能力控制病人的思想,无法将病人拉向她的世界,却让自己投入到病人的世界中。病人的世界是病的,是无序的,是可以将人湮没的。她,是被病人的世界给湮没了。”
“你的父亲,我的祖父,他怎么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出错在哪里,我很想知道祖父对此事的看法。
这一次,苍老头没有不理睬我,而是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曾向他忏悔,并请求他的谅解。他的父亲说,他对妻子关心不够,既没能保护好她的心灵,也没有守护好她的身体。如果他能更多一些爱她,他会早早地发现,固执的她在做了母亲后,思维方式就出现了问题,生活已经错乱。
“是产后抑郁症吗?”我又一次忍不住问。
“比产后抑郁症糟糕。”苍老头叹息道,“我的父亲告诉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便失去了对外界的正确感知能力,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我的父亲还说,我小时候对母亲的感知是对的,我认为母亲不是正常人,不是医生,而是病人,这是我用本能感知到的。可惜,父亲当年并没有在意我说的话。父亲还说,如果母亲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实验对象,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那,我的祖父到底爱不爱祖母呢?”我又问。
“爱!父亲说正是因为爱,他才忽略了她可能是病人的现实。”苍老头长叹一声,“他这句话,我是二十多年后才真正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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