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肥奥娜

（我在沙美岛潜水时的照片）

一

那是2014年的冬天，泰国依然是永恒的盛夏，我独自旅行到距离曼谷很近却人迹很少的一座小岛——沙美岛。

沙如其名，干净、细腻，落脚柔软的触感，目光所及是清澈湛蓝的海水，立于海天之间竟难分天海之浩瀚。

而少了泰国各种花哨的表演和拥挤的人群，沙美岛是比较适合发呆的地方。如果厌倦尘世，大可以在小岛上住上一个月，偶尔出海潜个水或者在沙滩上躺尸，喝个冰椰子看一本好书，那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我就是在躺尸的时候注意了Feiona ，一套花色比基尼几乎陷在她松软的肉里，她艰难地给自己涂抹着防晒油，而她那一身赘肉就明晃晃地随着她的动作颤抖着。我后来私自给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肥奥娜，我没有办法不注意到她那一身坦荡的肥肉，一个五官那么好看的女人竟然能如此容忍自己的一身肥肉。

我戴着墨镜在一旁观察了她三分钟，她一直尝试将防晒油涂到背部却都徒劳无功，她满头大汗有点懊恼地将防晒油扔到一边。

说真的，虽然我可以轻松地将防晒霜抹到背部，但是我无法仅凭感觉能够将它抹匀。我相信很多单身女人都能体会到——反手拉上裙子后面的拉链时候的无助。

人有时候可以独自坚强，但有时候也会被很微小的事情打败。于是我走过去，替肥奥娜仔细地涂抹防晒油。

我们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然后晚上一起吃了顿晚饭。与其说共用晚餐，不如说在同一张桌子上各吃各的。

但好歹也有个伴——一个腼腆的美国中年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睁大眼睛看人时用力的微笑，总让我感觉她并非一个自信的女人，这与她坦然漏出肥肉的作风有点违背。除此之外，她大部分时间的笑声都是坦率明朗的。

因为是第一天上岛，大家都很累所以都没有交谈的欲望，晚饭过后就各自早早回房休息了。

二

我们正式交谈是第二天出海的早上，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对我说：“周，在你们中国，你丈夫会允许你独身旅行吗？”

我说我依然单身，不过我们中国男人现在都对妻子很好，只要条件允许，妻子想出门散心，丈夫是愿意出资让妻子旅游的。平时还会帮妻子分担家务、带孩子。

她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在她眼里，中国依然是一个传统的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国女人必须对自己的丈夫温顺和绝对服从。她对我说了一些她听说过的“中国式”婚姻，以及言语间对中国女人表达的同情，和认为我们应该奋起反抗男权的不平。这让我一度猜测她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甚至是个丁克族。

可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个6岁和一个8岁孩子的母亲！她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自己低头看着自己松软的肚腩。

我实在不便询问她的年纪，因为女人一到中年就不想再提及年纪是一种国际默契。
于是也问她：“那你的丈夫呢？”
“我离婚了，好不容易攒够钱出来走走，多亏了他临时帮我照看两个孩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全世界的女人都挺不容易。大概受我这一声叹息的影响，她转头看向了远方。海风吹乱她的金发，金发缠绕着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显然就不是经常旅行晒太阳的脸），蓝色的眼睛在晴朗的天气下和海水一样明亮。于是我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岁月的艰辛已经把她的脸揉出丰富的皱褶了。

我有一点喜欢这个肥女人，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但我喜欢她身上那种孩童般的率真。这种珍贵的品质，在我周围那些为物质而拼了命的人群里，早就没了踪影。

当船靠岸的时候，我们开始吃午餐，一条野狗溜到我们船上。那是一条很丑很凶的狗，狗大概是饿急了，两眼发光地瞪着我们，从喉咙里发出那种低沉又愤怒的咕隆声，连我这种养狗的人都想离它远远的。其中一个水手告诉我们，这是被当地渔民遗弃的狗，很凶，有时候会咬人，大家一般见了它也会给它一两条鱼吃，但今天由于临时增加两个出海游客的关系，食物准备有限，不能给它。

肥奥娜端着自己的午餐走了过去，找了一片干净的大叶子，将自己一半的米饭捏成团子和两条鱼喂给那条狗。狗边吃边警惕地看着她，依然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沉吼声。

肥奥娜笑着说：“你看起来真像一只小老虎，吃吧，没人敢和你抢的。“

肥奥娜之后并没有跟我们下水，她整个下午都在跟她的小老虎玩耍。等我们上岸的时候，那只被她叫做老虎的狗已经露出肚子在她面前翻滚了，听说狗在某个人面前露出腹部即是对那个人表示忠诚与信任。

她不停地“哈哈哈”地笑着，边笑边模仿“老虎”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嗷嗷”声。

看我走过来的时候，她开心地对我说“周，你看，它只会这么“嗷嗷”叫，大概它从小就没有妈妈，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只乖狗狗。”

那一刻我觉得一个女人眼角的鱼尾纹和厚重的法令纹也可以这这么动人。我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愉悦的感觉，目光追随着她和“老虎”追逐嬉戏的身影。

直到坐船返岛时，她才和那只“老虎”依依不舍地告别。夕阳下，一人一狗在渐行渐远的距离中默默凝视，仿佛都在感谢这一场神奇的相遇，直到永远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肥奥娜在船上一直叨念着“我的老虎，我的老虎。”但是上岸后，她就把她的老虎跑抛到脑后了。在我还在替她担心她的老虎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下午曾驯服过一条野狗的事情了。

毕竟，肥奥娜再也不可能遇见这条本该离她万里之外的野狗，而那条野狗也许一辈子都再也等不到，一个像肥奥娜这样懂得尊重它的人。

三

由于白天实在太累，我晚上饭量有点大，点了两人份的烤海鲜套餐，还吃了一大碗东阴功汤粉。肥奥娜慢条斯理地切着她一小块牛排，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大快朵颐。由于白天比较熟了，她也不客气地开起玩笑。

“周，你一个这么小的人怎能吃这么多？我终于明白你单身的原因了！”

我实在不好意思说“我吃这么多我但瘦”之类的玩笑，于是我只好以自黑来展示我的幽默感。

“没错，我碰见不喜欢的男人，就这样吃饭吓跑他们！”

“哈哈哈哈，周，你看起来像个18岁的小女孩…”

我突然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螃蟹，擦了把嘴巴，坐直了身体，拿汤勺的手翘起了兰花指，斜眼看了一下邻桌刚落座的一个帅哥。

肥奥娜跟随我鬼鬼祟祟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瞄了一眼帅哥，悄悄对我说“很英俊吧？我猜他是个爱尔兰小伙子！”

我点点头回应她的确实很帅很帅！然后继续翘着我的兰花指目不斜视地假装喝汤。

“你喜欢他！”肥奥娜突然加大了声音又看了一眼邻桌的帅哥。

帅哥突然转头看向我，还对着我眨眼笑了一下。
我的天呐，我简直要疯了了！肥奥娜真的是一个巨坑猪队友！她到底要闹哪样啊！

我看肥奥娜大有继续煽风点火的苗头赶紧阻了她，说了一句“快闭嘴！”

谁知临桌的帅哥居然朝我走了过来，我以往都是偷偷地看帅哥，哪试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招惹…我当时脸肯定红透了，好想打个洞像骆驼一样把头埋进去。

帅哥说“嗨，有没有兴趣一起喝一杯？”

我几乎想也没想回答一句：“不啦，我要和我朋友聊天，抱歉。”

帅哥一脸无语地、很自觉地走开了。

肥奥娜耸耸肩继续切她的牛扒，幸灾乐祸地对我说“周，你真做作！”

我只能说她不懂东方的含蓄，难道我要告诉一个美国女人，帅归帅，看归看，但我绝对不会接受和除华人以外的其他人种谈恋爱，更不可能去主动招惹他们，来一场始乱终弃的艳遇而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年长的肥奥娜应该能理解，一个东方女孩的矜持与谨慎。

她说她13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17岁的男孩，但是男孩爱的却是别人。

四

肥奥娜13岁爱上的那个男孩在她14岁的那年就引诱她偷吃了禁果。然后转身和别的女孩恋爱。

我太惊讶了！14岁怎么可以如此早熟！她却说她当时没有告诉妈妈，因为怕给男孩带来麻烦，因为她是自愿的。

后来男孩去了大城市念书，她依然留在镇子里，因为她不喜欢学习，这也导致她后来找不到好的工作。再后来男孩在大城市里娶了漂亮的姑娘，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只在她结婚的那天接到他表示歉意和祝福肥电话。

“我不在乎，不爱我只是他的损失，我爱了，在我的回忆里是没有遗憾的。”

再后来肥奥娜嫁给了镇里一位与她同样身材、类似成长背景的男人，然后一起达到各自的体重巅峰。枯燥的生活让他们无休止地争吵，终于在去年他们离了婚，孩子都归肥奥娜。

“他是个好人，只是这该死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爱情！你看这世界上多少婚姻没有爱情！索性我就逃离了那形同虚设又让我窒息的空壳生活。”

我不仅感叹“搭伙婚姻”全来不止“中国式”而是“国际化”的客观形势。

肥奥娜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你要抓紧嫁个好男人”之类的“为你好”式说教。要知道在中国，连走在街上，都要被不认识的大妈拉着莫名其妙地说一顿。

我是感谢她开朗但又尊重我想法的性格，同样我也不会去刻意问追问她、或者强行表达我的观点。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在自己呆腻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某个方面说就是为了藏匿某个自己，然后重新踏上生命征途，让自己变得更好。

五

第三天，我和肥奥娜一整天都在沙滩躺尸。她戴着墨镜趴着看书，她说要晒成健康古铜色回去，那样看起来性感又有魅力。我表示赞同，因为我和她一样热爱阳光。不过我还是往身上倒了很多防晒霜，让她给我摸匀了，裹得严严实实地躲在伞下。她笑着摇头继续看她的书。

一个身材苗条的古铜色皮肤的中年金发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又瞥见肥奥娜脸上闪过一那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自信。我胡乱地翻着一本散文集，然后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因为海风实在太温柔，在海浪声中入眠，连梦也会是蓝色的。

等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有女人在说中国话！这是这些天以来，我第一次在岛上听见中国话！我激动得丢下肥奥娜去寻找声源。

四个漂亮的中国女孩拿着自拍杆、提着行李箱嘻嘻哈哈地刚下船。大概她们观察一圈之后，发现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于是几个人立即拉我入伙，我一时忘了沙滩上的肥奥娜，帮着几个中国女孩去安排住宿，等我回去沙滩的时候，肥奥娜早就不见了！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再碰见肥奥娜，我去了她的木房子，却依然找不见她，大概是提前离开沙美岛了。

有了几个中国姑娘的小岛，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我除了不由自主地感受这种热闹，和偶尔充当摄影师的角色外，有时候还要忙着帮其中一个小姐姐去撩小哥哥，因为小姐姐不会说英语。

离岛的那天，酒店前台给了我一张便条。原来肥奥娜三天前就已经去了曼谷，她觉得就这样不辞而别不是很好，于是打给酒店前台替她代写了一封短信。

亲爱的周，我已经到达曼谷，接下来要去清迈了。我觉得相遇是一种奇妙的事啊，即便只是短暂的三天互相陪伴。我想我不会忘记你，谢谢你让我接触真实的中国人，让我看见东西的差异，也让我懂得东方的含蓄，和中国社会的进步。

以下是我的FB账号：Feiona xxx@xxx.com

你的朋友Feiona

六

一开始我访问过她的FB，也不温不火地聊过几句，回国后，就自然断联了。曾在F书上看过她两个孩子的照片，看过她家里的局部或是她日常的琐碎。

最让我感到意外时是，她回去之后竟然开始减肥！一张健身照配上一句非常励志的话：

“开始改变我的人生！”

她脸上那种睁大眼睛努力微笑的不自信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很平静、很坚定的脸。像那天她抚摸“老虎”时的，眼角微笑的皱纹一样美好。

肥奥娜当时住在离我不远的白色小木屋

这是我在沙美岛上住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