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刘大拿知道我爱喝茉莉花茶,春节前慰问我,送了一斤北京《张一元》茶店的“高末”让我品尝,“高末”也叫“高碎”,是花茶的一种,我很高兴。
用现代人的标准衡量,我大概是个不会品茶的人:自打开始接触茶叶,便是花茶;开始喝茶也喝的是花茶,几十年没有变化,唯有花茶的品种、档次在升级。
记得刚上班发了工资就买茶叶泡着喝。开始喝的是购买来的三毛钱一斤的花茶。当时的茶叶店以卖花茶为主,进了茶叶店,满屋子充满茉莉花香味。过了一两年,单位发放夏季福利,是二斤茉莉花茶,拿着捆扎成四四方方的茶叶包,闻着挺香,冲泡起来,花茶的酽香沁人心脾,好喝。
喝完两斤“福利”,自己再购买来三毛一斤的花茶,冲泡后喝起来滋味差了许多,甚至不堪卒喝!暗中一打听,原来单位的福利茶是六毛钱一斤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味蕾,只好就此升级,改喝六毛钱一斤的花茶。考虑到经济基础问题,我不敢再升级,始终盯紧这个级别的花茶;且只在太原的“乾和祥”或“一品香”茶店购买。后来,茶叶几番涨价,我始终只购买涨价后的这个级别的花茶。
再后来,改个 开放了,红茶、绿茶、白茶、黑茶、普洱茶等各种茶叶纷纷涌现,逐渐淹没掉了花茶。再去购买茶叶,店铺里飘逸着异样的茶叶味,柜台茶罐都被其他茶叶占据着,花茶委屈地偏安于一隅,连售货员都说现在喝花茶的人不多了。
以后,我接触的社会面广了,朋友多了,大家经常嘲笑我喝花茶。但我愚钝,喝其他的茶叶总觉不给劲,不如花茶过瘾。别人送我其他的茶叶,基本上我都转手送于他人。有一年有熟人送我一盒“金骏眉”,我一点也不知道此时“金骏眉”的市价正如日中天。凑巧另一位久不见面的老邻居来了,聊完天他临走时,我随手把那盒“金骏眉”送给了他做伴手礼品。他略带惊讶地问我:你们单位的福利是不是很高?我诧异。他说:金骏眉的价格现在都快达到几千元了。回想起来,真可惜那位送我“金骏眉”熟人的好意啦。
我以前只听说过却没有喝过“高末”,竟不知现在还有出售“高末”的,拿着大拿的礼品回到家里,马上就冲泡了一杯。望着玻璃杯中沸水里翻腾起落的碎茶末,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的姥姥在家里泡茶的情景。
解放前夕,爸爸妈妈来到太原,五三、四年时,工作基本稳定了,妈妈通过报纸的寻人启事找到了姥姥。1940年,我的姥爷去世后,她在当时的北平无法生活。只好回到姥爷的老家陕西汉中西乡县的乡下。妈妈把姥姥接到家里,从此生活在一起。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姥姥,在她的屋里睡觉学习,与姥姥的感情也更深一些......
当我上了小学,能帮家里干一些买两根葱或三两盐等等这些小事了,有一天,姥姥给了我几分钱,让我去“供销社”买二两“花茶末”,她特地交代:“要碎末啊。”我跑步前往,圆满完成。从此,她就经常让我帮她购买花茶末等一些零碎。
回来瞧着她盛一小勺茶末,放在玻璃杯中,拔起竹皮暖壶的塞子,用手在暖壶的口上试试温度(她说必须用烫手的开水才能泡起茶,这样可以试出开水烫不烫),然后把壶里的开水倒入杯中,静等一小会儿,待杯中的茶叶末全部滚落下去了才可以喝。那个时候,杯中翻落的茶末和我如今杯里翻滚的一模一样!
后来,妈妈知道了,悄悄对我说:再给姥姥买茶,向我说一声。我说:为什么!妈妈说:别买茶末了,买花茶就得。她说:我补给你钱;你对姥姥就说小卖铺的人认识你,便宜啦!一定不能实话告诉姥姥啊!
回来我把二两花茶交给姥姥,她问了,我说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购买茶叶的次数少了......
那时的我,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把交待的事情办完办好,并不知道所以然。
后来该 个 开 放了,各种一度被禁的文艺作品陆续又与大家见面了。有天电视里预报,晚上演播北京人艺演出的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看了预报,妈妈一再说:人艺的艺术水平最高,今儿晚上一定得看。到了晚上,她破例地不加班工作,与我们几个孩子一同观看电视里的《茶馆》。妈妈一直热爱文艺,她在文哥前就看过当时刚公演的话剧《茶馆》,而且其中蓝天野等几个演员还是她同学的亲人,在她们搞革命出走前都认识。那晚上她很兴奋,甚至能说出与文 哥前版本的不同之处。
那时的电视节目不多,在她的影响下,我也看过几次话剧《茶馆》,一些台词成了口头禅,经常与当时在一起厮混的朋友张小苏、张小湖等随意对话戏谑,一些台词甚至现在还可以背的出来。
《茶馆》剧中,裕泰茶馆的王利发掌柜为了讨好房主秦二爷,向伙计李三高喝一声:“李三,沏一壶高末来!”......通过当时刚从北京搬到太原来的张小湖口里得知:“高末”茶的“高”是老北京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好的”,一个是“非常”;“末”是碎渣的意思。“高末”简单滴说就是好茶叶的细碎渣,是那时候老北京人的最爱,是一种怀旧,一种念想!——我顿时明白了小时候姥姥的心绪与情结。
这得从我的姥爷说起。
姥爷名叫薛祥绥,字伯安,又字博盦。陕西省西乡县柳树镇小丰村龙王沟人。姥爷出生于1894年,20岁考上了当时的北京大学文学科,在校期间,与傅斯年等同班。他曾是刘半农的四大弟子之一,积极参与相关的学术论战,著有《修辞学》等著作。1919年毕业后,他参加高等文官考试,以优异成绩入北京段祺瑞执政府国务院统计局任编辑,不久升任统计局秘书长。在任七年,先后被国立北京大学、私立辅仁大学和中国大学、平民大学等校聘为兼职教授,还担任陕南旅京同乡会兴办的宏文公学的校长。
姥爷在北京大学求学时,与于右任素有交往。1928年,北京段祺瑞执政府倒台后,姥爷应于右任之邀到南京,在法政学校任教三年。
1931年,陕南发生严重灾情,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委派姥爷等为查灾委员,当年秋他们下灾区勘查灾情。目睹家乡疮痍遍野,民不聊生,心情十分沉重,回京后,他为陕南人民请命,并谒见相关人士,呈述所见,力请赈恤。
嗣后,姥爷被派去包头调查厘金(即税收)系统中的弊端,这是很有"油水"的差事。但他廉洁奉公,微服私访,实地调查,掌握情况,据实上报,自己却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时人笑其迂腐,于右任院长得知后不胜感叹地说:“祥绥真乃书生中之书生也!”对他更为器重,介绍他到国民党南京政府审计部工作。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离开南京审计部。次年回陕,先后在汉中联立中学及省立南郑中学任教。1940年春,应陕西省教育厅长电邀,赴西安任省教厅编审主任。当年9月,他因心脏病救治无效,溘然长逝,终年46岁。
他终生勤奋,笔耘舌耕。他编撰的《西乡县志》,于1948年始得石印出版150部,此志体例严谨,文风端正,取舍合理,考证翔实。他的著作《修辞学》、《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概论》等,也是他病逝后由他人陆续分别交付开明书局、启智书局出版。
姥爷在北京段祺瑞执政府工作期间,他的生活较稳定,与姥姥成家,并接姥姥到北京生活。在此期间,生下了妈妈、姨姨和小舅舅。后来他在外地就职。姥姥带全家在北京,全靠他寄来工资过活,直到他去世。他逝世后,捡拾遗物,唯旧衣数件,书稿一箱。一贫如洗,清操可见。之后,姥姥困于生活,迫不得已,只好携带姨姨和小舅舅回到姥爷的老家。
算起来姥姥她们在北京生活了将近二十来年,一些老北京的习俗已经习惯,品茉莉花茶、喝高末应该很自然。
我面前茶杯里的“高末”不再翻腾了,望着杯中浅褐色透明的茶水,闻着茉莉花茶的香味,啜了一口,很香有劲,真爽!
“高末”茶虽然碎,细细观察,是由一个个颗粒状的茶芯和小芽或碎茶组成的,并不是完全碎成粉末状,与隋、唐、宋时期的“抹茶”那样,它们完全是两种茶。
“抹茶”从我国隋唐时期开始。它将春天的茶叶的嫩叶,用蒸汽杀青后,做成饼茶(团茶)保存。食用前放在火上再次烘焙干燥,用天然石磨碾磨成粉末。然后冲泡并加适当的调味后饮用。那时的“抹茶”是用汤锅煮茶沫,然后再加点调味料,就可以喝了。宋代喝“抹茶”,用的是点茶法,需要按照茶道的方式,遵循一系列复杂的规则饮用。现在,在日本仍然有喝“抹茶”的习惯。
朋友姚凯德曾送我日本的“抹茶”,但是,绝对是因为操作程序不到位的缘故,我饮用起来只感到了“抹茶”的苦涩,而缺乏香味。
我品对着玻璃杯中的茶水,感到“高末”在冲泡的过程中味道出的快,沏出来的味道浓,很香很浓很酽;但持续时间短,两三泡过去,很快就没有味了。它的出味快过花茶,但是不如花茶耐泡,时间久——难怪姥姥喝上花茶后,购买茶叶的次数减少了。
旧时的茶叶店,在缸里或罐里存放着完整的品相好的茶叶,但在销售的时候难免压碎、铲碎茶叶,这些碎渣就沉到了罐底。买好茶叶的人,看不上碎渣,也不想用好茶叶的价格去买碎渣。而这些茶碎,弃之又可惜,可是普通底层人们,希望喝到茶叶,又花不起大的价钱,却是可以承担的起这种碎茶叶的价格。所以,很多茶叶店卖完了花茶,把剩下的碎渣收集起来继续出售,价格很便宜。
虽然是攒下的茶叶碎末,但碎渣也是窨制过的。后来,高末也会分等级,专门筛出来的高末,再把各种高级茶叶的碎沫,按照比例调配好,既不浪费又保证了花茶高末的品级;还有一种高沫,属于碎渣中的渣,喝的时候味道还在,更淡薄了,口感并不甚好。
久而久之,这种碎渣的消费形式,就成了老北京底层人民的消费习惯。老北京们也把“高末”俗称为“满天星”。应该说,“高末”也是如今的茶包、袋茶的前身吧。
妈妈当年之所以补钱,让我买茉莉花茶给姥姥喝,是怕左右街坊邻居看到姥姥买茶末喝而产生歧义。当时的普通人并不明白这些个老北京习俗的,如果因为误解而有了闲言碎语的非议,就很讨厌了。同时又顾及了姥姥的面子与生活嗜好,真是用心良苦。
现如今,一些茶庄依然在出售“高末”茶,据说北京卖茶叶的老字号《张一元》茶店,每年的十月份都出售“高末”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有很多人前来排队购买,有时候队伍甚至从大栅栏排到前门,还得出动警力维持现场的秩序。
谢谢刘大拿的“高末”,给我带来了回忆。等喝完了这些“高末”,我还要找他打听清楚地址,到太原的茶店去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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