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跑步的时候,公园的转角处隔三差五总是会飘出一缕淡淡的清香,清晨的时候格外浓郁。我总是忍不住深深吸上几口,一边跑一边陶醉,早晨的神清气爽里更有了别样的滋味。
时间长了就想一探究竟,特别地驻足观望了一下。
原来一大片四季青中竟然藏着一株桂花。花朵像一颗颗煮熟了的黄米粒合瓣四裂,一团一团簇拥着,隐在绿色的灌木丛中。花儿是淡淡的土黄色,与树枝的颜色极为近似,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有桂花在这里藏龙卧虎呢!
“丹桂飘香秋意浓”。都说八月桂花开,那天是冬至,心里有点恍惚,南方四季不明,夏长无冬,莫非秋天延长了桂花的花期?回家搜了度娘才知道,桂花竟然有那么多的品种,常见的有四季桂、金桂、丹桂和银桂。公园转角处那棵应该是四季桂,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呢!
2
人到中年,暮然回首,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忙于生计,从来不曾有过闲情逸致去观赏叶落花开。
小时候见过最多的花儿是油菜花和洋槐花,漫山遍野的金黄和沁人心脾的香甜,是吃进身体里的营养,长在肉里的记忆。
也会在初夏时节里,见到邻家大嫂的栀子花蹿出墙外,一枝独秀含苞欲放。禁不住清香四溢的诱惑,每每想伸手去摘的时候,那白嫩嫩的花骨朵在风中摇曳生姿的样子,感觉像是在摇头拒绝,手便缩了回来。
栀子花儿有一种浓郁又恬淡的香味,香中带甜,甜里带苦,耐人寻味。闻起来清幽淡雅又像是一颗含在嘴里的水果糖,回味绵长。大嫂金贵得不行,偶尔送给我一朵,便插在头发上臭美好几天,直到花儿色衰变黄,那一缕芬芳仍绵延不绝。
乡下人实在,惜地如金,有一片儿空地都会种上蔬菜和粮食,房前屋后大多栽种些杏树、梨树、柿子之类的果树,或者是香椿、花椒,有的吃果子有的吃叶子,总之都是有用之物。也有娇看女儿的父亲,顶多在院子的墙角处,拐弯砌个花池,给心肝宝贝儿种几棵指甲花玩玩。
父亲晚年的时候,也忙里偷闲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像绣球啦海棠啦,还有芍药、菊花和月季。
冬天的时候害怕把花冻死,总是把盆栽的海棠、绣球搬进屋里,有太阳的时候再搬到院子里晒晒,还把月季的枝杆包上棉絮,罩上塑料布,如同在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或婴孩。
但是北方寒凉,不管怎样精心侍弄,花儿都像人一样,难以逃脱自然规律的法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亲的花儿终是熬不过冬天,即使来年的春风又生出新的枝芽,那也是又一茬新的时光、新的生机。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虽有别样的伤悲,但生命的每一场告别,都是又一个新的开始。
3
那时候年少无知,孤陋寡闻。见到的花儿很少,也因为花儿闹出了不少笑话。
有一阵子大家都喜欢舒婷的诗,最著名的《致橡树》里有这么一句: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从来没见过凌霄花,便自以为是冬天的冰凌一一结在树枝上的冰挂。由衷的赞叹诗人的冰雪才情,连冰挂都起了这么个美好的名字一一凌霄!而且还有这么贴切的意境,“风解池冰蝉翅薄,庭树枝枯笼翠萼”一一冰凌本无花,就是在借助高高的树枝炫耀自己啊!
还有一次,一个爱写诗的大姐写了一首《火红的木棉花》,我一看题目便哈哈大笑,弄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棉花是白的,像云像雪,怎么样都不像火呀!”……
好在大姐雅量,笑嘻嘻地赋诗一首回我:
少年不识花,冰凌当作凌霄夸。
他年阅尽春色后,棉花不是木棉花。
4
关于桂花,那是从故事里听来的。
那时候只知道月亮上有棵神奇的桂花树,被巫刚日复一日地砍伐,但桂花树是棵神树,随砍随合,怎么都砍不倒,而且越砍越旺盛。酿出的桂花酒清香绝尘,浓能远溢,从天上飘到地上,连毛主席都想喝呢!
天上的神仙真好,怪不得都想当神仙,犯了法的都这么幸福!你看那巫刚,住着金碧辉煌的广寒宫,嫦娥天天在身边长袖善舞,还有那么可爱的小白兔在树旁跑来跑去……巫刚巴不得桂花树千年不倒呢!老天爷怎么会用这个法子惩罚他呢?!哼哼,保不定那天玉皇老头儿也是喝醉了吧。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此花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5
第一次见到桂花是在北方的大院里,那年我十八岁。
大院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单位里的人都是通过关系沾亲带故招进来的,沿袭着乡里乡亲的淳朴生活风气,连称呼都是叔伯大爷婶子大妈叫着,厂长就是家长,很少有人叫官衔。
传说有一次厂里开大会要选妇女代表,司务长第一个举手表决,脱口而出:“我选我赵叔!”赵叔就是我们厂长。
集体宿舍的隔壁住着一位科长,四十岁左右,人很瘦,戴上墨镜像未代皇帝溥仪。我们都叫他胖叔。
胖叔爱看书,家里到处都是书,用胖婶的话说,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去串门大家都坐在书上。
宿舍前面有一个公共水池,下班的时候,洗衣服的人络绎不绝。没有轮到的人都集聚在胖叔家门口砍大山,一摞一摞的书本捆绑在一起都成了大家的小凳子。
有人开玩笑说,“书乃圣人物,字字通神明。坐在屁股下面成何体统?!岂不是辱没了圣贤?”
胖叔哈哈一笑:“上嘴说话下嘴读书,聊天学习两不耽误,咱们这不光勤奋,还融会贯通呢!”
胖叔风趣幽默,有一次保卫科长换了新衣服在门前过,他老远打趣道,“狗还是一样的狗,换身皮而已”。还有一次,胖婶穿一件花衣裳让他评价,他审视了半天摇摇头说:“花是怪花,就是感觉没有余味。”看胖婶一脸茫然,他连忙抱拳作揖哈哈大笑:“好看好看,没有鱼味,有肉味就行。”
胖叔经常出差,大包小包带回来的也都是书,有一次例外,竟然带回来了一枝桂花。
看着他一层一层拨开包在外面的草纸,像个老农打开千包万裹的荷包。小心翼翼把那个皱巴巴黄撇撇的干树枝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啤酒瓶子装水,把花插进去。神秘兮兮的说:“这是桂花,很香的哦!”
我看了看了那零零碎碎不起眼的小星星,皱了皱眉头,感觉一点香味都没有。
门口阳光正柔,水池边正在奋力搓洗衣服的女子蓦然回眸浅笑,深秋的太阳像被罩上橘红色灯罩,放射出柔和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脸上。那一刻突然发现,这个经常在水池边洗洗涮涮的女子,竟然如此惊艳,在秋阳下光芒四射,连胖叔仿佛也被点燃了似的满面通红。
那种怪怪的红色在我脑中持续混乱,交织成一幅不安的泼墨,不断晕染开来……
后来有一天,胖婶把家里的被子单子从门里扔到门外,还有那个插着桂花的啤酒瓶也一并扔到了院子里。胖婶的哭闹声伴随着玻璃的破碎声从隔壁传来:
“脏啊脏啊脏啊一一”
哭声裹挟着重物撞击墙壁的响声,化成了阵阵的回音,潮水般袭向我的耳膜,悲恸凄厉越来越大!
门前水池边,那个经常洗衣服的女子端起水盆,目不斜视从胖叔家门口款款走过,一步一步,踩在玻璃碎片上,踩在干枯的桂花枝上,慢慢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后来,胖叔得了肝癌,住院前到宿舍挨个儿跟我们告别。他哈哈大笑着,像是又一次寻常的出差,我们也跟他一起笑,笑着笑着都哭了……
再后来,宿舍里一个大姐对我说,“桂馨疯了”,我问她,桂馨是谁?她说,以前总在咱门口洗衣服的那个美女呀,你不认识?”
“这是桂花,很香的哦一一”,那个声音很近又很遥远,恍若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6
红尘深处,时光如流,那些淡去的流年,承载着尘世的悲欢。不经意间,已到了自以为非的年纪,一枝桂花,唤醒了整个春天。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公园转角处的桂花开得正浓,犹如当年江南的梅花。想折下一枝来,像南北朝的诗人陆凯一样,让送信的驿使把梅花寄去给陇头的友人范晔。
早起的快递员正在院子里匆忙派件,我踮起脚尖伸手摘下一枝桂花,却茫茫然不知道将这花中一流寄向何方,任凭天香四溢,春色散落满地……
但愿人间春常在,人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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