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接着问道,姑娘,您打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关外寒风烈烈,您牵着骏马,没有足够的食粮,焦阳晒干了你的发丝,皮肤会皴裂,眼神里的清泉会被风裹挟得干涸。您,还好吗?
姑娘抚摸骏马黑黝黝的背,并未开口。
他仍然在喋喋不休。姑娘,我在这儿已许久,久到忘记了有多久,见过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赠我金银、御寒的貂皮,甚至有人给我最后一口赖以生存的干粮。您看我衣袖,这颗纽扣也是旅人所赠。她走时也曾流泪,可我从未与他们任何一人交谈,像今日与您。您为何一直沉默?
她看他一眼,反问:我为何要赠你?我一无所有,自江南到这儿来,一路未曾停歇。骏马是我唯一的伙伴。
它若点头,我便赠你。你看,它嘶鸣起来了,那我赠你一片江南的叶子吧。
他好奇地看向姑娘,似乎无视了她婉转的声音,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一概不听。他又说,我在此已许久了,久到忘记了有多久。可是我在看见您的那一刻,仿佛想起了我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
我似乎一直在等一个人,她面容像您,明艳灿烂。她似乎像你,但好像又的确是您。我带您去四周看看吧。这村庄,我已熟稔每一棵花草,每一粒石子。夜晚朔风里,我总是坐在这块石头上,月明如水,洒下来就很洁净。这是我的村庄,从今往后,也是您的。
(二)
每逢傍晚,夜风从南方躞蹀而来,我总是会想起来某个时刻。大概是一起吃的火锅,满身大汗和干杯的威士忌,也有一些时刻我抚摸着坐在肚皮上的猫,躺在他怀里,一个和谐的画面。再或者,夜深人静时我执意要打开音响,播一首张楚,或者类似的,节奏很慢不会扰民的歌儿。他在旁边点燃一根火柴烧着玩,不知道我在听什么却还是愿意陪伴的,眼镜片闪着狡黠的光。
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充盈着怎样的想法,他从来都是聪明又自我,自信于生活的点点滴滴,炫耀给我看,像一只翻倒过来露出肚皮的猫,轻柔,有待于被征服。
说不好什么是爱情,也许在一见钟情的时刻,也许在日日夜夜相处的时刻,也许是每一次看见他穿着围裙在厨房的背影,也许是他给我吹头发的片刻,捧着细软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吹过去。总之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他。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去以色列、耶路撒冷、翡冷翠、密西西比、意大利。
那天我蹲在门外,拼命地敲他的门,大声哭着,听见他的步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我不会再开门了,一旦我开门,你就再也不会走了。”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在我听来并不是诀别,但确凿是一个认真的拒绝。我似乎比时间迟钝了一秒,拼命哭着,蹲在漆黑的楼道里,听见游戏的声音,似乎开了一局,然后又一局,又一局。我忘了,大概是3个小时之后吧,我回家了。
后来我一边吃着铁板烧,一边听他在旁边和妈妈视频电话。他很开心,好像完全没有被分开这件事影响到。他跟我讲起他的朋友喜欢旅行,喜欢冰岛埃及和土耳其。我突然停下剥虾问他,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他平淡地想了一下说,嗯……化妆品?
接着我们一起走回家。在左右两分的时刻,我说,再见。他没有回话。从此我们友好地互删了联系方式,再也没有见过面。
(三)
姑娘已经适应了高温的热浪,她停下手中梭织,抚摸骏马斑秃的背。或许已经不是骏马了,骏马是不会停留的,它曾见过江南风雨,绿叶葱茏,琴声潺潺,在和煦的春风中扬起马蹄,多么神气。它乘船,踏雪,从来骄傲。可是它现在停下来了,于是迅速老去。
时日已长,她习惯在正午时就不再劳作,以避免炎炎烈日照坏了眼睛。她擦干脸上流淌的汗水,松开紧紧包裹身体的朴素胸衣,洗了一个清爽的澡。这水来的奇妙,仿佛奇迹,清冽冰凉,可以让她日日漂浮。岸边垂柳,鸟鸣婉转,一定是来自方外,但她从不细究。
她其实再也没见过他。在初见之后,她停留了下来。
姑娘无数次想过,也许他是死神,是来自异域,来自天上。不然他怎能如此来无影去无踪?为什么人人都给予他爱,然后被他的沉默带走?他带着那么多礼物,又能去哪儿呢?
这村庄她已经如此熟稔,每一棵花草,每一粒石子,她一定比他更了解。但是他为何从未提起过这汪水呢?
直到有天,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他,身边带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抱着孩子,正打马而过。他是会对他人笑的,会伸手拂去女子头上的汗,会逗弄孩子,躲在石头后面又突然跳出来,孩子闹起来他就大笑。他是真的。
而他从来不会对她这样,他只是告诉她,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忘记了有多久,也从未和别人交谈过,像今天和您。
他短暂地出现,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她觉得他是短暂的,而他其实是永恒的。在别处,他和自己一样,有声有色,真实而缱绻。
而她,焦阳已经晒干了她的发丝,她皮肤皴裂,眼神里的清泉被风裹挟得干涸。
骗子。她想。
(四)
我有时会想,如何才能把故事写得完整。可是自己就从未经历过完整。
也许生命中充满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奇迹,每一个际遇都是,乃至平凡、简单,都是无数星辰与尘埃旋转相遇,因缘际会,在无穷浩渺的宇宙里给自己写下的一个伏笔。因为太远了,几千万年后,它发生了。又因为太远了,它如此孱弱,一闪而逝。对于我们来说,就成了所谓的奇迹吧。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畜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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