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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段：“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的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去学多人说了老孔和老窦：“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性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
老杨皱着眉想了想，想不起这个既劁牲口又给人补锅的老董。老段：“那魏家庄的老魏呢？集上最西头，卖生姜的那个，爱偷笑，一会儿自己乐了，一会儿自己乐了，也不知他想起个啥。”
老杨也想不起这个一边卖姜一边偷笑的老魏。老段：“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你总记得吧？”
老杨松了一口气：“他我当然记得，死了两年多了。”
老段笑了：“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改你。”
老杨赶紧岔话题：“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记得。”
老段：“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搭不理。”
老杨忙说：“没有哇。”
老段拍拍手：“看看，现在还不拿我当朋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杨：“啥话？”
老段：“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又说：“过去没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自己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老杨碎了老段一口：“老段，当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个东西。”
老段笑着走了。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其实这事犯不上去理论人家老段，老段倒也是看明白了的人：人往往都是贱，轻易能得到的不屑一顾，苦苦哀求还没有结果的倒是一直上心。
过去就说过老杨，为了贪人家老马的“便宜”，即使人家挤兑他、甚至消费他，他都心甘情愿，因为他在心底里服着老马，说白了，他也为着个“贱”字；如今老段也鼓足了勇气来给老杨“表白”，其实也是个“贱”字。只不过老段是有长进的，想通了这之中的道道，可老杨却没什么出息，还在“妄自揣摩”着。
老段用“多几碗的凉粉”买了教训，我用“掏心思的感情”体会人情。
小伙我年轻时很爱喝酒。刚参加工作时在另外一个城市上班，独自一人租房生活。年轻人的生活，只要有酒，再能对酒长谈过一次，那就足够相交了，要是能再在喝多的时候抱头痛哭上一通……那简直就快成了知己。
爱说话的人都很有特点：或者爱吹，或者能溜，要么闷骚，要么滑头，其实还有一种，就是“文艺人”，爱卖弄。我有时暗自审视自己：妈哟！这几个我几乎全有。急忙拉拉衣角捋捋头，抬头看看有没有被人瞅。
就这么着，每次一喝酒，我都要“高谈阔论”一番：从信仰到主义，从军事到科技，从政见到体制，从灵魂到爱情。作为一个拥有着绝对自信且多年征战在“语言”的沙场上的人，我是遇佛辩佛，遇鬼说鬼，甚至情到至深至诚时，还能稍许煽情，引得部分“听众”一同低泣，“积极回应”。
其实，平常点说，我是个爱用自己“主义”去“感召”别人的那种人。跟朋友们在一起，我就总热衷于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一切，让大家认可我，也去“救赎”他们。毕竟我受不了身边人活的“痛苦”，我一定要救他们于“苦难之间”，度他们至“莲台之上”。
有一次朋友们打电话约我喝酒，正巧当天有事，就没能出门，解释完毕后，忘了挂断电话，就这么放着免提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这人啊，有时候就是太爱走极端了，干什么事情非要上纲上线的，其实大家交往不就是个投心思，你这么特立独行的，早晚有一天不都被大家都给烦透了么？”
“就是，有时候说的那些话，好像把别人都看成了傻子，就他一个最聪明，什么玩意儿！有时候只不过觉得一直都玩的挺好，不太好意思说他，你看他那德性，还一副不以为然的圣人样，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有的人就那种性格，可能也算是他的优越感吧。他本来就没别的优势，你再把他唯一的优越感给他拿掉，让他怎么活？总给人家留条活路不是。”
“哈哈，就你最阴，说话这么损！哈哈哈哈……”
惊诧、愤怒、失望、灰心，电话这头的我，用这几个简单的词语就足够形容我的全部心情。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表面看到的一切就仅仅只是表面而已，每个人的背上，其实都背着一个魔鬼。
我也总算理解了老段的那不吭声的一笑——懂了的就能好好放下，不懂的教起来也费劲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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