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夏天过完以后,爸爸就不再经营我们的服装厂了。刚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怔了一下,醒过神来,发现前些日子早已听爸爸提起过。
从我出生那时起,就有那个工厂,我记不清有过多少次,我在裁衣服的案板上等爸爸等到睡着,他也不管我,任我在宽大的案板上肆意滚打,直到后半夜,他才把图纸整理好挂在一面墙的钉子上,抱上我离开。嗯,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呢,我在压衬的机器旁写新学的生字,为什么在哪里写呢?那个压衬的姑娘是一对双胞胎的妹妹,她长的白也很漂亮,是我的玩伴。记忆绝对是一种极奇妙的东西,我仍记得那天有一个字,让我伴着衬纸的焦香写了一页又一页,可还是写的很难看,那个字是“身”。每个生字写两行,最后还是她替我写了,才拯救了那个几乎被撕没了的小本。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正是爸爸干的“家大业大”的时候,那时厂子里的工人大概有小二百人,大多是漂亮帅气的哥哥姐姐,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大爷,不过他们都是被冷落的那部分。但有一件事倒是很一致,他们都戏称我为“厂长家的二小姐”。那时每当我穿着漂亮的花边裙,红色的小皮鞋,目不斜视地昂着头穿过长长的车间,去喊爸爸吃饭时,都会迎来一串串赞赏的目光。那时我和许多比我大的姐姐成了玩伴,她们去公园,去看电影,都愿意带上我。我常常像做梦一般,觉得自己像民国时某个大家族的小姐,可以任性的呵斥旁人,给了我最初的骄傲。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不过工厂确实有些规模的,大概在我不断升学的过程中,也有过几次搬迁。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地方,小学之前,是租住在一个三层小楼里,一层二层做车间和工人宿舍,三层便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楼顶。那里地方宽阔,也好攀登。每到夏天,爸爸会带我们在上面吃烤串,打纸牌,看电影。他喜欢狗,那会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得来一只虎藏犬,宝贝的很。拿来之后就养在楼顶,我们积极的要给它起名字,我说叫“菲菲”,姐姐她们一致说这狗长的这么凶,太不适合这名了。爸爸在一边陶醉的看着,似笑非笑的说“我都想好了,就叫虎子”。我没忍住,扑哧就乐了,“虎子?!这不是条狗吗?”后来,我一天到晚“菲菲”“菲菲”的叫它,有一天爸爸脱口问我“你吃饱了?菲菲喂了吗?”我又乐了。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爸爸去外地,那里就成了工人们的欢乐场。傍晚下班铃一响,一拨儿一拨儿都提着各种小吃来到楼顶,有人的凉席早从入夏开始就固定的放在楼顶的某一个角落,每到热气散去,天空由橘蓝变成深紫,一身的疲劳正待舒缓的时候,可爱的铃声就会响起来了,岂不比校园的铃声更让人期待?我就别提了,当然会想象自己是上世纪美丽的“交际花”在各个场子之间乱窜。各样美食,好像都在等着我眷顾,游走一圈,妈妈就不必叫我下去吃晚饭了。其中有个很大气的女工人,总会在下班后到附近的市场“收购”一批西红柿,几袋子几袋子的提回来,随便大家享用。当然这种场合,也少不了上演一场爱情戏。甜蜜又纯情。
厂长家的二小姐楼顶当然不仅有舞台般的欢乐,还承载着我倔强的青春。有一晚,好像是舅舅到我家来,饭吃到一半,爸爸说你们敬舅舅一杯,说几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敬舅舅,他没过生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吃了两口菜,姐姐就站起来了,大方的举起自己的饮料,带着一点忸怩却很自然,我尽力去看她的样子,想着一会也要这样做。她的杯子在悬在我的眼睛上方“舅舅,我先敬您吧,感谢您到我们家来”姐姐并没有说很多好听的话,不过爸爸很高兴。该我了吧,我低着头,心里却在不断反复练习着,怎么说怎么说....,但我始终没有勇气抬起头,端起杯子,也不能一直坐在那,只好一直低着头吃....,其实我早已经想好了说什么,用哪种语气,在哪里停顿,甚至是先怎样忸怩的笑一下。但不知怎么我就是没有抬头。突然,旁边的椅子动了,弟弟站起来了,他当时有七八岁,“舅,我敬您了,谢谢您到我们家来”喝完他也坐下了,这很简单,我想好了,这就站起来。终于我伸手端住了自己的杯子,瞬间用余光看了一眼大家,又不知怎么了,竟没有伸出手,也没有站起来,快速的自己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手离开杯子的那一瞬间,我恨死自己了,要是站起来,现在就完事了,我为什么这么胆小!爸爸还没有说什么,大家也没有,但我始终觉得他们都在等我站起来。可越往后我越没有勇气了,想着想着心里就像被重重的东西压住。
我不会站起来了,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舅舅又不过生日,今天也不过节,我不应该向他敬酒,我才不会做那一套。那些小动作留给虚伪的乖孩子去做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爸爸这时说我,我就要反抗!可是,爸爸就在下一秒开口了“你咋不说谢谢舅舅呢”,我....终于等来了。那时眼泪都要喷薄而出,爸爸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我的头就那样轻松的抬起来了,前几分钟它真的很重很重....“这....有什么可敬的,也不是过节啊,一起吃饭不就好了吗”嘴唇颤抖起来。本来我还想好了更多对付的话语,可已经说不下去,只好等着爸爸的回答。他的筷子顿在一个地方,一字一句的说“就数你没礼貌!”那些刚才所有的挣扎、小心翼翼瞬间汇聚成一股我前所未有的勇气,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我就是没礼貌,我也不该在这和你们吃饭!”我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不知为何,觉得这真像一出戏,而且是我排好的。一定要重重的摔门,才够畅快,然后门真的很大声的关上了。虽然我是导演,但我还是跑到大门旁的角落里,委屈的哭起来。
厂长家的二小姐我刚蹲下来,就听见开门以及脚步的声音了,我看了看,是姐姐,我知道是爸爸让她出来看着我的。可当时不知又从哪里来了勇气,我站起里就往外跑,姐姐也跑着跟在我后面。那一刻,我边跑边想,我不会留恋你们的,我自己去很远的地方好了。我跑的更快了,直到公交站,我伸手摸了摸口袋,就上了一辆车,我看到姐姐停在远处了,我在车上一直看着她,不过她很快就往回跑了。我终于安静了,感觉无比的放松。窗外正是秋天,我能看见地上的落叶跑的比车还快。只可惜有些晚了。我望着望着,感觉自己的瞳孔可以望的见自己的眼眶,鼻梁。我突然变得好清醒,那个能看见自己的我躲在里面,呆呆的想着,去哪里呢?
只坐了两站地,我就决定下车了。我没带外套,十月的夜晚冷,也没那么冷。我按原路走了回去,有时要穿过一条黑黑的小街,有时又要面临一个个灯红酒绿的饭馆大厅,都避不过。只好仰着头,或只看着路,默不吭声走着。后来从那以后,我发现了有一颗星星一直跟着我,这当然不是杜撰的,直到今天,我试过在无数个连月亮都没有的黑夜,它都在呢。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停在那,往里面看,还是那几盏灯亮着,我仔细听,想探探敌情,却啥也听不见。我不敢进去,就蹲在门边开始想,可是心里一片空白。后来,我干脆不想这事了,不知道在那幻想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未来。
记不起过了多久,我站起来决定回去睡觉。走到房门口,又怕爸爸他们在里面等着逮我。算了,穿过走廊,我上了楼顶,已经快午夜了吧。菲菲窝在洞里,看了我几眼。那整晚,它都没叫,眼神温顺的让我真想抱着它哭一顿。我想起妈妈说要拿几件旧衣服重新给菲菲整理狗洞,果然旁边的塑料袋里有几件棉棉的破衣服,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太棒了”,就在那个寂静的楼顶睡了过去。是吗?那晚我很快便睡着了么?
厂长家的二小姐第二天清晨,现在回想起来,到像一本书里描述的“隐约的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不过这阴郁着实来自我的内心,他们会不会真以为我走了呢,会不会找我?现在咋办?不过面对明亮的天空,我实在不想躲着了,刚踏上楼梯几步,就看见,全家人都在院子里站着呢,不停的有人发表意见。都是关于我的行踪,可能他们一夜没睡,我当时这样一想,便不敢再往下走了。忽然弟弟抬头正好看见我。完了完了,我恍惚了一下,就看见爸爸三步两步的上来了,我站在那,好像动不了。爸爸越来越近,而我只想等一个结果。他还没迈上我站的地方,就伸手拽住我的后脖领。开始往上拎我,那时我和现在一样,很瘦。我拼命的挣扎,但不敢求救,终于到了楼顶,他把我放在地上。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和眼睛都很红,鼻子下面两条纹路变得很明显,有种平时不曾见过的凶相。被他丢在地上之后,我就蹲在原地,心里还有不服,但又觉得羞愧。后来,他也蹲在旁边,用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但我看见他没有哭。“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大声的吼道,没看我。我的眼泪收不住的掉在地上。
后来想想,那晚最受折磨的必定是舅舅啊。
唉,这种失败的离家出走,在我的人生历史中也只这一次。日后应该更不会有了。
但那个楼顶,却给了我最深刻的印象。不知它何时修建或消失,但在它屹立的风雨岁月给了我欢乐和孤寂。
工厂的第二个地方,是在中学以后。那是爸爸的心血之地,他托人找了一大块空地,自己盖起来的。从前期的设计,到落成废了一番力气。实际上在我看来很简朴,就是连起来的平房,空间很大。那个地方离市区远,我们已经不住厂里了,只有过年的时候,会聚在那,看守之余,那里更自在。不过我对服装厂的感情也没那么深了。直到有一次过年,年前我上补习班,妈妈带着姐姐逛街买新衣。回来之后,姐姐相当兴奋,在我们的房间试穿给我看,下身是件厚呢绒的裙子,里面穿一条贴身的打底裤,真的很好看,那时我们都还小,还没有几件这么时髦的衣服,我当时就心动了,说“好看好看,我也想要一条”,“给你买了,在咱妈屋呢”一听这话,我也兴奋起来,跑到妈妈那要试穿。结果....结果我觉得自己遭遇了人生中最委屈的一件事。妈妈递给我一个袋子,我打开后,里面是一套加厚的、运动款型的两件套。颜色是一种不好形容的绿。我当时的第一感觉,觉得她拿错了,那是弟弟的。但我确认以后,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是过年穿的衣服吗?而且这颜色,这款型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你太不了解我了!你偏心!我不会穿它的!我简直要哭出来了。那时好像真的很在乎过年的新衣。我都没有试穿,也没有那走那套衣服。和妈妈吵闹了几句,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哭了起来。姐姐坐在我旁边,“我和咱妈觉得你上课适合穿那样的衣服,新衣服又不是只过年穿”“给你买了裙子,你上课肯定也不穿”......我的眼睛哭过后特别容易肿,那天晚饭,我坐在那跟没魂儿似的,肿着两只眼,一句话也不说(现在想起来真的是难为情),爸爸问我咋了,我没说话,就低着头吃饭。“不就是件衣服吗,你不喜欢,就给别人,赶明让你姐陪你重新买去”妈妈一边盛饭,一边跟我说,听到这些我鼻子又酸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在意那件衣服,还是在意妈妈对我的感情。我始终觉得我妈根本不了解我。我觉得她更爱姐姐,所以看到那套衣服才更难过吧。
厂长家的二小姐吃完饭,爸爸对姐姐说,“把你买的裙子拿过来去”姐姐和我都呆住了,不知道他要干嘛,姐姐愣了愣,去拿了。我坐在那,想着难道要把姐姐的裙子给我吗?我并不想这样啊,而且她的尺寸我又穿不了。内心煎熬着,等姐姐回来。她回来了,拿着裙子站在门口,爸爸接过来,在我旁边说“你过来”,我傻了,真要给我吗?路过门口,我不敢看姐姐的脸。爸爸带着我穿过院子,向车间的方向走过去,推开车间的门,爸爸没开灯,我们透着星星点点的月光,抹黑前进。我甚至不知道爸爸走到哪里了,我停下来,定眼寻找他,突然前方,裁剪处的灯亮了,照着整个案板。“过来”他轻声喊了一句。然后他从案板下面拿出一块呢绒的布料,颜色比姐姐的裙子暗了些,我知道那是做男裤用的料子剩下的,不过我想象着做成裙子一定也不难看。然后,爸爸给我量了尺寸。我坐在案板上,像小时候陪他工作时那样,一直看着他,他先拿着那条裙子翻来覆去的看,又在布料上用划粉画来画去......我会拥有一件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做个厂长家的女儿太幸福了。我又恢复了对工厂感情,总觉得那里充满了甜蜜的温情。
厂长家的二小姐后来,我就常到厂子里去,找爸爸或者里面熟悉的大伙伴。不过搬迁之后来了个新厨师,我对他印象颇深。说实在的,我都不想吃他做的饭,更不想和他说话。因为他......看起来有点不太干净的样子,尤其是他有一个大鼻子,而且颜色红红的,像杂技团里小丑的鼻子,不过可不是小丑的那样可爱。我有时也偷偷的站在旁边观察他...的鼻子,上面还布有些许血丝,总之我只是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他了。有一天,我去厨房找吃的,看见灶台旁有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鸽子,我正好奇为啥放只鸽子,他就进来了。
“这咋有只鸽子?”我问他。
“一会就吃了它了”他用一种得意又奇怪的长音说道。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我偷偷的计划着,一会等他不在就放了它去。然后我拿着吃的就出去了,没过多久,爸爸让我拿几个零件送到一个地方,那地方不太近,我骑车子回来的时候,厨房正打算开晚饭,我已经饥肠辘辘。我刚进厨房,就看见他端着一碗热乎乎的东西,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还没来的及去反应,他就走过来了“丫头,来不来块鸽子肉?”
那个瞬间,心突的沉了一下,我赶紧去看那个笼子,里面是空的。我想都没想跑过去就推他的胳膊,推完我跑出了厨房,听见他在后面发出阵阵惨叫和怒气。不过这次,我没有害怕,我不是怕他才跑走,我只是......不想看见他,更不敢面对那只鸽子。我不是玻璃心,无法承受他这样杀生,我只是恨自己,我明明看见了它,我可以救它的,可我忘了!
我再也没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厂长家的二小姐从那之后,我也不太想去厂里了。
直到爸爸前几天提起把厂子关了,回忆才不时地出现在脑海。现在生意不如以前好做了,爸爸也有些倦了。我突然想起,从前爸爸没日没夜的研究图纸,到各地出差去看版型,支撑过无数个低迷期。伴我长大的工厂,也是爸爸岁月里的挚友吧。
我们一生会拥有许许多多的身份,也会不断失去一些身份。比如不再是谁的爱人,不再是谁的好友,不再是...“厂长家的二小姐”,丢掉这些身份,我们觉得难过、不舍。但最终我们会拥有更多新的身份,继续伴我们前行,追求精彩的生活。
只愿在每一个身份里活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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