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与流星

枯木与流星

我跟着王老师一共上了两年的英语课，教室是他的私宅，坐落在小城的黄金地带，南边就是最大的商业区，附近挨着城中最大的公园和游乐园，二层的老房子就建在这样一个地方。老屋子南北通透，结构精巧，通风极为良好，我和老师夏天的时候常常坐在客厅里，嘴里衔着冰棍，一点点学那些琐碎的小知识点，在这种悠闲又舒服的日子里，我总觉得我学的能比平时扎实很多很多。

但是冬天是极为难熬的，小二楼因为年代久远，并没有供暖，特别是下雪的日子里，更是冷的要命，老师讲一会儿课，手就冻冰了，于是他就走到火炉边烤烤手，他冬天总穿着一件欧式的羊绒毛衣，里面套一件俄罗斯的衬衫，外面穿着老旧的西服一套，脚上一双漆皮鞋，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这样一位老绅士，你能想象出他生炉子的时候该是有多滑稽吧。

他要先弯下腰，从大衣柜的最下面掏出煤，拿火夹子一块一块的夹到炉子里，然后要伏在地上点火，再拿筒子往里面吹气，过了很久，炉子才反应过来，哦哦，原来我该着火了。整个房间才会略微温暖。

这么一套老房子，在当初可是城里最富贵人家才能住的，那是他的黄金年代，当翻译的他曾经跟随省长多次去俄罗斯办事，后来总理出访澳大利亚澳的时候，省里推选他去参加翻译团，但是他当时即将结婚，日子选好了，请帖也发出去了，他妻子死活不许，哭得死去活来，威胁他说，如果你去，我就吊死在新房里！老师没办法，只能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常常和我说，“男子汉就是要走四方知道吗，这个国那个家，等你长大了都去看看。”我不停的点头。我知道老师是对的。

他再没出过国了，但他不愿意自己的知识被埋没，于是他就开始写书，把他学英语的所有技巧都融进了一本小小的厚厚的书里。那本书叫做《英语语法大全》，是早已不出版了的，他教学生也是用这本独特的教材。

我第一次去上课的时候，他看见我，摸了摸我的头，对我妈妈说“这孩子真可爱，还是像你。”我妈妈笑了笑，拿出了两百块钱。

“这钱我哪里能要，咱们既然是亲戚，又是同行，于情于理这孩子的学费我都是不能收的。”

“大伯，您就别和我犟了，这孩子脑袋笨，得你多费心，再看，我大妈身体也不好，咱这么多年没走动，我这才知道我大妈都这样了，这钱全当我孝敬我大妈的！”

老师听了，默默接过这两百块钱，默默地放进上衣口袋，默默地小声嘟囔“于情于理啊，这钱不能要啊。”

老师打开大衣柜，踩在小板凳上，在大衣柜的最上层摸出了一本书给我，就是那本《英语语法大全》，书的封皮印着一个硕大的自由女神像，翻开书本，一股岁月气息扑面而来，纸张发黄发脆，像是老人的皮肤一般干枯，在这干枯的纸张上面印着老师年轻时候的照片，他西装革履分外潇洒，后来我才知道这身西装就是老师现在常穿的那套，他总说俄罗斯的衣服，好着呢。你看我穿了多少年，还是这么结实。

这书我第一次见的时候，还剩下十本，给了我一本之后便只有九本了，老师心疼自己的书，每次上课前一定要检查我有没有把书弄坏弄破。我们如此如此地爱惜书了，把它们小心地藏起来，但是书还是一本本的减少，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本的时候，老师再也不收学生了。

在我前面上课的学生经常丢书，最后那年的冬天，我坐在客厅的角落，等着他们下课。忽然老师一拍桌子，我从没见他这么生气。

“你小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本书了，再弄丢了，你就别来上课了。”

“你跟我说话呢？”那小子的火气也上来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

“到明年六月的学费我可都交完了，你说让我不学我就不学？你什么意思！”

“我不稀罕你那俩臭钱！”

“我他妈还不稀罕你这破书呢！”

说罢那本书被高高抛起，像一只只蝴蝶扑入火炉中，老师和我都震惊了，他长长的眉毛在空中翻飞，那是被热浪抚摸的痕迹。老师比我更快回过神来，下一秒他就挽起袖子，把苍老的手伸向烈焰中。我从未见过如此滚烫，明艳的火光，那火光就像是一个被囚禁了几十年的，暴怒的角斗士伸出的一双充满恨意的双手。我慌了，连忙起身跑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师已经紧紧地抓住了那本书！那小子害怕了，急忙抓起书包夺门而去。老师奋力拍打书上的火焰，想把这份苦楚掐断在摇篮里，但是他越拍打火越大，我手足无措。

我忽然感到心酸，眼眶红了，却哭不出来，我大喊“爷爷！快放开吧！你的手！”

他似乎才意识到疼痛一样，痛苦的松开了他枯枝一般的手指，放开了那本火热的书，它像是星星一样坠落在炭火的原野里，慢慢消亡，发出极耀眼的火光，又瞬间被寒冷击溃，屋子慢慢温暖又慢慢冷下去，书再也没有了。

他用烧黑了的手拍了拍我的头问“怎么啦孩子，怎么哭了，告诉爷爷。”

“好冷啊”

从此以后，我爷爷再也不教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