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挺郁闷的。我只是一个南方游荡而来的房客而已,为何会卷入这样一场爱恨纠葛之中,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用卷入这个词不太恰当,因为我自始至终只是在一旁观望、聆听。 不过,在听完林叔的那个故事之后,我的确鬼使神差的想过,我如果遇上高月茹这样集聪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人,我会把生命的脉络分隔成多少段纠缠不清的结局。但促使这一切发生的前提条件必须是,我得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并不是在隐喻林叔不是个正常的人。他很正常,只是正常的近乎迂腐。
当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因为,你也许看到了,身处这座白城中的我,似乎真的是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一个精神病患者或者一个疯子也许正在这座白城的掩护下生根发芽。
所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边,我在这座城市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我在地图上标注那些精神病院的地址,然后坐在拥挤的公交车内,去一一探访。我这样做就如同将死之人,总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亲自去为自己寻找一块称心如意的墓地。
秋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寒冷似乎已经不再隐藏它征服这座城市的野心,逐渐变得强势起来。我觉得是应该为迎接这北方天空下特有的寒冷做些准备的时候了。
我记不清是十一月的第几个周六,总之那天街道上的人流出奇的多,这种现象使你出门前不用刻意的去看日历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错的。我所说的正常情况是除开那些特殊的节假日,例如五一、十一之类的。
其实我在出门之前的确没有刻意的去看今天星期几,我发现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所以在街道上的人群逐渐的汹涌起来之后,我才觉得有些懊恼。因为我实在是不喜欢在人群拥挤的街道走路,那种感觉十分怪异,我总觉得他们对我图谋不轨,随时会对我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当每次走在大街上,我总有种被所有人盯着看的错觉。而正当我抬起头想来验证这种感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继续谈论着自己的话题,沿着自己认定的那条直线不急不缓的前行。当我低下头独自前行的时候,这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出现。
这是个巨大的囚笼,每个人都在怀有目的性的接触你。而他们对于目前的你来说,还没有任何目的性可言,所以,你总在拒绝。拒绝每一个眼神,每一段交谈,每一场邂逅。
我徒步走过三条街道,有人向我借打火机,有人向我询问方向,有人向我推销一些什么东西,我也一直在拒绝,或者不知道。当不信任成为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性格,我总是让人觉得很不礼貌。
对!我给人的感觉就是不礼貌,从他们诧异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那天我没有坐车,走了很远的路,循规蹈矩的等待红绿灯信号,走人行道。那时还并不知道在这座城市购买服装有什么好的去处,也只是看到路边的服装店,进去转悠一圈,然后在店主情真意切的挽留下继续前行。 走了很远,几乎每个人的说辞几乎都相同。再看一下嘛,价格好商量!
我始终再看,没有跟他们商量过所谓的价格。我当时很幼稚的认为,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心甘情愿被宰的,不喜欢的东西,白送我都不会接受。
而当我逛了很久之后,我发现我的一无所获并不是因为自己这种独特的见解所导致,而是因为我似乎根本就不懂得该去为自己挑选什么样式的服装。这比出来后遇到这些汹涌的人群还要令人懊恼,我也大致的记起我一直以来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是玉儿替我挑选的。
我开始对自己的一无是处感到失望,我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做。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男人该去做的事情,也正是这种比较传统的思想,令我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
我走到电话亭旁,想给玉儿打电话求教。拿起电话拨号,又挂掉,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并不是怕她会嘲笑我,而是我怕她担心,担心我照顾不了自己。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的那个妹妹如果知道我过的如此糟糕,她是很有可能放弃学业跑到我这里来的。这一切,难免有些令人大跌眼镜,作为哥哥的竟然如此依赖自己的妹妹。
那天记不清逛了多少家服装店,都是进去大致的瞟一眼,然后在店主热情的挽留下毅然决然的离开。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回到病房,在门外听到女人的抽泣。从门缝隐隐约约看到张丽坐在林叔身旁,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看到这种情景,虽然当时的我还很年轻,但也没有傻到直接冲进去破坏一些冲破艰难险阻建立起来的气氛。于是,我又掉头回去,还是在那个草坪上,看着昏暗的路灯逐渐取代西下的残阳。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天色完全黑下来已经有一些时候了,六楼那扇窗户被张丽拉开,她在朝外张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下看到了草坪上那个无所事事的我。我是不知道她会下来的,所以还在枯黄的草皮上用手中的小石子划出很深的痕迹。我不知道我要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划出什么形状来,总之就是跟随着心中的那些痕迹去划出一道道熟悉的痕迹。 “家!”
当这个女人的声音突兀的在我身后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头,而是在惊慌失措中,迅速的抹掉那些深刻的痕迹。然后,当我回头的时候,在路灯的余晕下,视线交错中遇见从她眼神里反射出的一种陌生的目光。这种目光是我以往没有见过的,但它让你感到温暖。
“东旭!你在这呢!你林叔说让我出去找你。城市这么大,他怕你迷路。”
她没有埋怨,只是十分担忧的对我说着,然后伸手过来拉我。我以为我会躲开,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并没有那么做,我仿佛呆在了原地。
“呀!手这么凉,你在这呆了多久啊?”
她没等我回答,我也没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便被她拉着朝医院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我如同一具被人牵引着的木偶,处在身不由己的挣扎中。我想大声的朝她吼道,不要管我,我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你们凭什么管我? 但是后来,一直到走进那间病房,我都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或者言语来抗拒这个女人的牵引。
我以为我会哭,真的,当时我是十分肯定的认为自己会落下几滴泪水用来宣泄,但我的那张面孔始终被平静所占据。那种平静,不应该在这样一张稚嫩的面孔上展现出来。
我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病床上的林叔似乎是很艰难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朝着窗外张望。一个多月的恢复时间显然还不能让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坐立起来,而是以一个很怪异的动作半撑着自己的身体。
而他,在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时,由于回头的速度太过于迅疾而再次的扭伤刚刚复原的脖子。然后,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些东西,其实就是打着转儿的泪水,一圈一圈的,始终被他控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流动。
我姑且当做他是因为刚刚的扭伤而产生的疼痛感使他的双眼湿润。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根筋似的抗拒一些自己渴望得到的情感。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十分渴望的东西,却又极力的在抗拒它。也许是因为害怕得到后又失去的那种窘迫感,也可能是因为内心深处一些懦弱的情绪。
总之,我想我终会有一天在醒悟的时候追悔莫及。即使除开这件事,我觉得我也将在人生的旅途上遇见许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然后在那些悔过的日子里奢望着曾经再来一遍,慢慢的再遗憾中逐渐老去。
当时的自己的确是不明白这些的,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在自己经历了很多的挫折与艰难险阻后才逐渐的明白。而当你真正明白的时候,所有的补救都显得苍白无力,当时的无心之失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能做的,也只能把它当做成长中的一些经验,去避免错误的再次发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叔的脖子又不能动了,他张望着我们,吃力的说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丽已经快步的走到他的身边,将桌子上的护具给他戴到了脖子上。那个护具昨天才刚刚摘下来,还没来得及拿走。他们两相视一笑,颇显无奈。我站在一旁望着这两人,突然发现他们的确挺般配的。
一个像父亲,一个像女儿……
有时候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些女人究竟是怎么保养的。我所见过的高月茹与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面孔。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面孔倒是与她的实际年纪较为符合,但我想这应该与她的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关系。
她抽烟,喝酒,在赌桌上一坐便是几天几夜。她的苍老,或许是被她自己加快的。 我再看林叔,他的苍老,似乎太过迅疾。而我也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男人如此匆忙的老去。因为仇恨还是忏悔,我不得而知。虽都为男子,可我们始终是无法重复发生的两段生命脉络。 一段生命,独一无二的演绎,落幕了,便再也无法重演。 他们两个都看着我,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不是去买衣服了吗?”林叔开口问我。
“哦!没有,本来是打算去买衣服的,后来走到半路又不想去了,就去别的地方逛了一圈。”
我很想说我是去买衣服了,但多半时候话说出来以后与内心所想简直是南辕北辙。我觉得我如果承认去买衣服这件事,他们或许会嘲笑我这么大的人连衣服都不会买。 在我卖弄着我的这些小心思的时候,张丽突然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我以为她有事儿离开了,便爬到床上,与林叔谈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多半时候都在开玩笑。我们之间的交谈似乎一直都在忽略年龄这个因素,所以聊起来十分的随意。 大概是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张丽提着几大包东西走了进来,并且在朝我招手。
“来来来!快下来试试,我今天抽空给你买的衣服,看合不合身。”
“怎么愣着呢,赶紧过来试试!”
我没有任何动作,又变得呆滞起来。她伸手过来拉我,随手退去我身上的那间单薄的夹克,然后从袋子里边拿出一件羽绒服往我身上套。
我没有躲避,任由她把这件衣服略显笨拙的套在我的身上。
许是很久没有替别人穿过衣服,折腾了很久才将这件厚厚的羽绒服穿在我的身上。她像是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小心。这一过程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享受,我一直备受煎熬。
这种煎熬并非来自身体表面,而是内心深处那些深层次的感知,某些情感正被牵引着。
一种从未有接触过的情感,把我扔到那些回忆中年幼的自己独自穿衣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夏天还好点,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往往一个人能在寒冷中笨拙的折腾半个多小时。
“老林你看,我就说我有眼力见儿吧,里边再穿件毛衣,再合身不过了。”
她并没有因为笨拙的为我穿了很久的衣服而显得尴尬,而是十分欢愉的朝着林叔说道。
“嘿嘿……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去给他买。”
林叔笑了起来,那种笑容很憨厚。
“那个……阿姨!这些衣服多少钱啊?”
我瞟了一眼那些袋子,大概七八袋的样子。尽管我有预感,这些东西他们是不会要一分钱的,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的去接受的,这些东西,显得有些沉重。他们的那个儿子,还一直活在他们的内心世界。
“说啥呢?要你钱干嘛使!”
他俩几乎是同时的说出这句话,场面难免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回答谁。
“你阿姨哪能要你钱,你照顾我这么久……没给你一分钱!其实……就是看冬天来了,给你买几件合身的衣服来保暖,北京的冬天可冷了。你没生在这个地方,肯定……肯定不知道冬天该买些什么衣服。你张阿姨毕竟是个女人,这些事她办起来比较靠谱。还好今天你自己没买……不过也正好……你买没买这些衣服都是给你买的!所以你就收起来,别谈什么钱不钱的事儿了。谈钱就见外了啊……谈钱就见外了啊……!”
林叔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大堆,我开始有些懵了。在反复思索这句话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的同时,将手伸到了衣兜里边。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给钱,这种动作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很自然的去进行,我觉得应该不能欠别人什么,即使是几件衣服。
“你这是干啥啊?林叔说都说了,不是为了你的钱,你就安心收下吧。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呢?”
那个女人过来按住我的手,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有些急了。我觉得我如果继续坚持的话,这个女人应该会被我逼哭的。我当时不想看到她哭,就是那样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认知。
“好吧,那……谢谢阿姨,谢谢林叔!”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在一些事情面前的确应该选择妥协,这种妥协,与懦弱无关。
“这就对了嘛,真是个乖孩子。”
她的眼神里边闪烁着溺爱的色彩,还有话语中掩藏不住的喜悦,那个男人同样如此。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在这种浓烈的情感中如何抉择了。
这一个多月来,张丽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会往返于这间病房。虽说在那天高月茹来签离婚协议之前,她也总是出入于这间病房,但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女人。
并不是因为当时还不认识她,而是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职责。因为林叔的大脑在车祸中也受了一些伤害,我觉得她过来完全是因为她对人的大脑十分的有研究。后来,当我知道她与林叔的关系后,我觉得她过来除了医治林叔的大脑,更多的是为了医治林叔的心。
而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我越发的觉得,她对这病房里的两个男人都是有所“图谋”的。或许她跟林叔之间,是相互的“图谋”,至于我,在知道她对我有所“图谋”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好能“图谋”她什么。
他们的心中都有所遗憾,对曾经的那段感情,对那个过早夭折的孩子。或许他们知道错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寻到弥补彼此的时机。如今有了这个时机,在高月茹离开后,开始舔舐彼此还留有血迹的伤口。
只要活着,他们还有时间诠释迟来的幸福。至于那些无法挽回的东西,我觉得我可以勉为其难的陪他们演一出曾经没来得及上演的戏。
反正我目前尚还不知我应该去做些什么,我对未来依旧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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