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再起时，突然忆起2016年的割葵秋事……
多年求学，出生农家。
不敢说自己对劳动有所厌弃，但终还是受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思潮侵扰。再加上，少小便离家在外，工作又用脑居主，自然对劳动更加生疏。
寒暑假期，或回家探亲，嚷着要下地劳动，往往被父母温柔地劝住：看书去哇，学习要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好好在家歇着。
如是反复，一来二去，竟没有切切实实在河套平原的沃土上劳作一回。虽不为憾事，但总牵着一丝愧对养育我的土地母亲的歉疚。
（一）
金秋飒风乍起时，我号召姐弟三家九口回新安乡下帮老父母割葵，也趁机让钢筋水泥中长大的孩子们走进大自然。
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与母亲采买些果蔬肉食，与姐弟驱车直奔那片曾哺养了我的土地。
一路上，透过车窗甩远视眼，高明湛蓝的天空，闲散游逸的云彩，时而裸露肌理的土地，以及那覆盖着土地待收的大片大片的沉甸甸的垂着头的葵花，都让河套儿女自豪沉醉，热情赞美。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名不虚传！
回到老屋，已暮色深浓，一盘朗月悬空洒辉。
母亲径直钻进厨房，那是她的阵地。河套母亲表达母爱的方式之一，就是为儿女做一桌地道的本色美味。果真，待我和孩子们摆好供月茶盘，母亲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她看着我们高兴地吃，又一扭头钻进她那口大红膛柜里翻找，说要寻些不穿的旧衣服明日“上阵”。
父亲就着月光，把闲置了一个四季轮回的银镰，在磨石上“霍霍”磨响，说要明日与我们一同赴地“开工”。
劳动的前夜，劳动者蓄力待发。
（二）
十六一早，我从麻雀的脆叫声中醒来。
母亲因为我们又像小鸟儿飞回她的老窝，兴奋得嘴一直没合拢。早饭做好了，摆在桌上。我问：怎么去地？急切的父亲呶呶嘴：“ 开四轮车去。”
四轮车，姐夫开着，我们则在高高的车兜上迎风说笑。
乡下的空气干净纯洁，丰收的味道只一种——葵香。
到处是割葵的劳作，有在地里正削砍的，有开着四轮车运送的，有用机械脱籽的，还有的则是把打好攒成堆的葵籽趁着天晴日亮又推铺成薄薄的几片……
河套大地丰沃，河套人民勤劳，河套生活富足，组谱成一曲令人心悦神愉的《河套之歌》。
到达地头，父亲笑着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先给你做做示范。
父亲左手抓住一个硕大的葵饼，右手挥起镰刀，瞄准“脖颈处”砍下去。“咔嚓”一声脆响，葵饼脱离葵杆。本以为父亲的一次收割完成，不料，父亲又挥镰斜砍向葵杆，葵杆被锋利的镰刀削去一节，立在地上的那一节呈现出一个刺刀样的尖端，父亲左手一提一坠一插，葵饼稳稳的“坐”在葵杆上。
父亲看我大惑不解，徐徐说道：“过去，咱们只削‘脑袋’，砍落的葵饼扔在地间堆成小堆，老鼠灾害不少不说，遇到秋雨拉运不及时容易发霉或臭掉。拉运时搬送又损失一些。工序多，费功多，损害多。后来，大家琢磨着，把葵饼直接砍削插坐在葵杆上，既省时省力省工序，还可以在拉运前通风晾晒防鼠害。”
哦，原来是这样。
劳动的智慧就是在实践中磨生来的呀。
（三）
商量好一人把两行。我有些贪心不足，时不时把丈夫那行探两棵，或把弟弟那行探三棵。姐姐看出了我的心思：妹子，这样的贪占不仅成果没有显著增多，而且效率大大打了折扣。我一远望，果直如姐姐所言，父亲他们已经返行了。
看来，劳动是真有学问的，是产生真理的。这些真理和学问，是经过劳动实践检验过的。
割了三四行，口渴的厉害，跑到地头拿起水壶“咕嘟咕嘟”一气喝了半壶。丈夫笑我，哪像个知识分子女性。我低头一瞧，一身农村妇女装扮，胸前因喝水太快洒泅了一片。我抬头也笑丈夫，哪像个机关干部的派头，地道一老农夫。
我们彼此调侃完，都笑了。
原本出生农家长在农家，后来靠自己的奋斗努力跳出了农门。可回过头来，依然对养育我们的这片土地爱的深沉。这片只知奉献的土地，教会我们不矫情，踏实、诚恳和质朴。
不一会儿，我们所过之处，齐刷刷变了模样。原来的七高八低、枝叶交错，经我们砍削肃清，整齐爽利，规则有序。
这些熟到了的葵饼经了三季的阳光风雨，从拱出土地的嫩芽到绿叶婆娑的植株再到金黄灿烂的向阳绽放直至谦虚的垂下头，历程是一路向上追逐太阳，在自然中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意义。
这应该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每一株葵都值得尊重。
（四）
劳动的间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夏日千亩万亩葵朵盛开的景象。
用河套人的口头方言形容，那叫“黄哇哇的一片”。
确是金黄一片。
黄的恣肆，黄的炫目，黄的耀眼。
你找不到它的来处，也找不到它的去处。仿佛天上的一块金毯，铺在了河套大地上。或者是玉帝殿中的一块金炭从火炉里流泻出来，倾倒在了河套平原上。亦或太阳之神趁着夜黑提着金漆桶一朵朵辛苦粉刷出来的吧！？
外围葵杆上交错相生的葵叶，片片掌心朝上虔诚的托举着朝阳般的希望，黄色的花瓣密密的拥簇，中间的那一小撮花蕊娇俏活泼。
盯得久了，惶惑中，那团金黄会“吧嗒吧嗒”的滴落。
每一株葵朵都倔强直挺地站立，千万株葵朵就站成了一片葵海，站成了一种姿态，站成了一批力量。
如果你屏息侧耳，也许会听到这些穿着金甲的战士呐喊、呼啸、奔突、征战，一场肉眼看不到闭了眼从飒飒风中能听得到的厮杀从未停止过。
就这样，千万朵葵株擎着圣洁的金黄的火炬拼杀了整整一夏，差点把田野点着了。
大地母亲目睹了它的孩子们如何作为一个独立顽强生命的挣扎，默默地祷祝，悄悄地慰伤，坚韧无比的输送营养食粮。直到他们一个个吹奏着凯歌，褪去了金甲，饱满了葵籽儿，甚而连一身绿色的令箭变得枯褐，依然默不作声的敞开胸怀，掩埋那些残肢断头。
大地母亲说，我河套平原的儿女，就该这样的活这样的死，轰轰烈烈，刚直不屈。
又一个春天，这些勇士的魂魄会再次顽强的钻出来，继续加入永无休止的战斗。
这是一种精神，一种坚韧，一种生命的伟大的象征！
（五）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丈夫一边动作敏捷的削砍，一边扭过头问我。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一场战争听到了一片厮杀收获了一种景仰。
丈夫陷入沉思。
割到地中央，有一大片葵株颜色格外深褐，葵头已经干瘪。
父亲不让割，说这些是得病死了的，别看葵饼干了，但葵籽要么空瘪，要么臭了。
我可惜的很，忍不住要割。
姐夫说：别因小失大。你可惜这些变质的，混进没变质的，无形中把葵籽的质档降了一级，卖的价格自然也降级，经济损失反而更大。
我愕然，并停手了。
很多朴素的道理，正是土地生产出来的。
（六）
中午，我们拖着像灌了铅的疲惫身体向家走去。
途中穿过村东，看到大爷大娘仍在场面里拾掇葵籽。
父亲大喊一声：该做饭了——大爷抬起头回应一声：该做饭了——但手却不停，大娘依然埋头劳作。父亲轻声感叹：这俩老家伙真能受了。
远处田间，机械声轰鸣，银镰飞闪。这秋收的辛苦和着丰收的喜悦，一起奏响了农人的心弦……
“哇，好香啊——”弟媳惊呼。
母亲从她的战场——厨房里探出头来：“赶快洗洗，上桌，猪排勾鱼。”母亲的眼睛跳溢着欢欣。她最喜欢我们一大家子聚拢回她的老屋。虽然，每次她都会为我们辛苦，但母亲喜欢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儿女聚拢回她的老屋。
这一点，我知道。
坐在桌前，不用推让寒喧，各人举起筷子大快朵颐。辛苦劳作之后，吃什么都会格外香美，况且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猪排勾鱼。
整整一瓷盘猪排勾鱼，颜色诱人，香味扑鼻。
我们齐声赞喝，母亲乐了：“你们一上工，我就开始忙乎了。早早地炖到锅里，味全进去了。”是的，母亲为了犒劳我们，是何等的精心用心上心做出了这一桌美味。这诱人的食物中因为有了母亲的味道爱的味道，就更加醇美了。
（七）
吃完饭，我们歇息了个把小时，又上工了。
下午，父亲和姐夫没和我们一起割葵。
他们去帮助房后的三喜叔家去了。
三喜叔家种了大约二百亩葵花，前几天打葫芦时，三喜叔被卷进机器差点丢了一条胳膊，在前旗住院。
虽然儿子女婿都回来帮着收秋，又雇了些工人，但人手还是不够，父亲和姐夫去帮工突击两天。
弟媳说：三喜叔家因为人手足，所以，直接把脱葵机械带在四轮车上开到了地里，割下的葵饼，手一扬扔到机械的大嘴，只几秒机械的屁股便拉出葵籽来。我被弟媳形象生动的“土话“描述逗笑了。
假期一共三天。
第三天中午，父亲显得有些犯愁。
经过我们的集体拼杀，已收割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在那里静静等待。假如我们抽身走了，留给父亲母亲，怎么也得再割个三几天。
我对父亲说：不愁，怎么着也是越割越少，要是越割越多，咱们家可真是大发了。
父亲笑了。
我们几人不再说笑，都暗暗加快了动作。
天摸黑之前，父亲发话了：回吧，走夜路不好，孩子们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和丈夫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银镰，甩甩酸疼的臂膀，拍拍身上的枯叶葵渣爬上了四轮车。
在四轮车兜里，一番商量，弟弟和弟媳多呆两天，帮父亲母亲收割完剩余部分。侄儿上下学由大姐照料。
父亲听完这个决定，没作声，眉头明显舒展了。
（八）
回前旗的路上，我与丈夫先是默不作声。
他正在聚精会神开车看路，我则内心平和愉悦的欣赏车窗外景色。
月亮依然很圆，干净地悬在河套大地的上空，织就银色的网轻轻撒笼，于是，一切仿佛梦境。
远处，大片大片或着收割或者等待收割的葵地都睡着了一般。
间或一排、几株高大的形象，应该是柳树或白杨。它们像卫士守护着这片神奇而肥沃的土地，周而复始地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春种秋收、四季轮回。
回味整两日的密集劳作，不感格外辛苦，反而于心底生出丝丝的平静幸福充实美妙的意味来。开始的生疏僵硬，中间的疲惫忍耐，最后的熟稔欢乐。整个历程似乎只干了一件事儿——割葵，身心却似历经了一场磨炼与考验。
劳动的真味，拂去表面的蒙尘，露出金子般的光泽。
日本经营界的“神话”——稻盛和夫在他的《活着》一书中，这样阐释：一般认为，劳动的目的是获得报酬，劳动不过是谋生的手段，幸福生活应该是少劳多获、多休闲、多娱乐。抱这种人生观的人甚至认为劳动是不得不干的苦差事。然而，劳动对人具有崇高的价值和深远的意义。劳动具有克制欲望、磨炼心态、塑造人格的功效。劳动不仅是为了生存、为了温饱，它还陶冶人的情操。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与丈夫一番深入探讨之后，归结道——
我认为，劳动让我觉得，我真实的活着，有价值的存在，以及付出之后获得的甘美。唯有这样，人才不会虚无和浮躁，才会在天地间找到自己最适宜的位置。
我和丈夫带着劳动引发的思考，驱车穿行在，夜色中，月光下，古老而永远充满新机的河套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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