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外面吃吧。”
十月的某晚,马路照样突然肠梗堵,一天之中兵荒马乱再次降临。在封锁的安静和焦躁中,天色逐渐失明,四十出头的洁坐在被围拢的公交车上,怨气如墙砌垛叠,她看见了半小时之后的自己变化:飞奔去菜场的主妇,转车去医院看望阑尾炎手术的婆婆的媳妇,对读初中的儿子轰炸“快点!快点!”的更年期妈妈,急吼吼冲向电灯开关靠拢的教主,只有这个冒出白发的男人会积极配合,向她重复昨天的誓言——“明天一定早睡”。啪塔——房间里终于黑屏,女战士形象烟丝般涣散前,生成一串解码:“晚饭外面吃吧。”
于是,所有的噪点都消失了,灰哑的黄昏沉默在她的瞌睡中,在堵车可能继续五分钟或者十分钟的等待中,瞌睡给了洁一种云片糕般孤立与粘合感。
凡人的生活里有一根搅拌棒,不消停地加速转动。今晚,洁与同事陶英约了,要去见一个手工编织羊绒衫的师傅。虽然市中心堵车延误了十分钟,洁急慌慌地想外面解决晚饭,但下车后,洁仍然快走去菜场,照样登上锅台,演奏主妇曲。只是饭后碗碟如同休止符,停歇在水槽里。医院今天刚好轮到男人去看望。洁飞奔着去约定的地点。
她们在师傅小区门口碰头。她们直奔主题,领了编织花样的秘诀,丝毫没有全家老小保暖工程、编织事业巨大的负担感,反倒有点对少女时代针线活未竟的反刍姿态和回归意味。
洁才发现凉风剌剌的夜晚里,陶英穿着一件米色的开衫,在喑哑的灯光下,泛着遥远的星辰般冰冷而柔和的光,远处正有桂花幽香裹着浮尘,一朵朵地炸开着。
陶英忽然叫起来:“哇,今年桂花又开了。”
洁也是跃出云层看见阴翳之外的霞光似地醒悟:“我这个月晚上都没有散步过。这是第一夜。”
她们于是默契到一个原点上声讨自省:“我们到底在忙什么呀?”
琐事浮泛在泡沫之上,意义又驮着心灵的需求要深潜到底去。
陶英说:“我还是有进步的。我去逛过一次街。看过两场电影。”
洁想了一会:“我家煤气读数还是在飙升的。”
陶英是善良的:“我也认为生活是第一重要的。现在外面吃太不安全了。除非你麻木地受死。”
洁得了鼓励,仿佛在长跑中,冲过极点,跑得更有力起来:“我去开过一次儿子家长会。”
9月开学初,洁去开过一次儿子的家长会,几十个中年人乖乖地坐在教室里,记下孩子的扎马尾辫班主任讲的要点。洁觉得学生时代的惴惴不安里夹杂着伶俐聪明的自己穿越来此,她最后一个走,帮老师去关窗户,就不需要杀入家长包围圈,去解救语言汪洋里的老师,反而是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抬头看见了她,用疲惫但是温和的声音,告诉她:“你儿子最近很认真,很有进步。”
老师连用两个“很”,顿时安抚了冲锋陷阵来到这里的洁。此刻,更是有力地跳出来,闪耀在两个女人翻找存在感的夜晚。
她们俩彼此赞叹,默契地欣赏对方,牙根里浮着一层淡淡的酸楚:中年人的个人价值在于责任感的长期在线。
洁仰着头,看星空,自然她不是在看星星,因为压根看不见的。她说:“看看我的眉毛。我眉毛是每天在画的。我真是的,刚才那煤气读数怎么可以算呢,那不代表我在自转,只代表我需要绕着恒星公转。”
陶英也抬头看夜空,显出努力的样子:“我……我失眠过一次。”
“这个不错。终于是为自己了,”洁笑了,“因为一个暗恋的男人?”
陶英也笑出声来:“女人要一直保持恋爱的状态。”这是美德和修炼,怎么可以和一个无感的肉体厮混呢,简直是乱伦。所以在“百转千回”的小女人情绪早就被自己嫌弃的时期,生出曲曲折折的意趣来,是本领,也是自我要求。
洁很想和陶英捕风捉影地再闲扯一会,晚回去五分钟十分钟吧,主动制造一次“路上堵车”——来一个:“晚回家一次”。
只看见汽车嘀嘀嘟嘟地绕着河道来回奔波着,灰尘四扬成轻烟袅娜,树影婆娑,有两个小点点,有云层厚积成雨点的钝重,慢悠悠地挪移着。
洁发现,比原先预告的到家时间已经超过一刻钟了。屋里的男主角肯定会刷刷地下起阵雨来:“你怎么回事,碗都扔给我洗了。”
她会春风化雨地用力表扬“哇,谢谢你”,来代替她平常会说的“你要吃饭,你难道不洗碗啊”。
如果他又玩电脑上的麻将超过11点了,她打算宠溺他一把:“玩吧,你可以再玩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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