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枫城混着早餐味的空气依然一天天地飘着，飘着飘着就过去了四年，程离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这四年里乍一看什么都没有变，又什么都变得不太一样。
程离还清楚地记得阿哥考上了大学，阿爸兴高采烈地办了三天的大学酒，街坊们都说老程家有读书人的基因。好像所有人都高兴，反而是阿哥一直阴沉着脸，妈妈也很奇怪，一会抱着阿哥笑，一会看着自己哭。程离觉得奇怪极了，阿哥和妈妈的秘密越来越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阿哥的大学酒趁着暑假就办完了，那几天他们家门口连着三天人声鼎沸，就是长大以后越来越文静的程离也不得不出来招呼宾客。她不喜欢满桌的烟草味，更不爱阿叔阿伯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作业，可是程离家只有阿哥阿爸和妈妈，妈妈因为生病已经很久没有下床了，她要是不去帮忙，阿爸和阿哥两个人怎么都忙不过来。
程离穿梭在人去之间手忙脚乱地端着一叠叠各式各样的菜盘子，刺鼻的烟味快要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嘈杂的人群随时都能把她淹没。
她并没有遗传到妈妈或者阿爸的身高，和小时候一样小小的个子，瘦黄的头发，小小的脸上五官并不舒展，淡而细长的眉毛在脸上流淌着，褐色眸子里总是含着闪闪的水光，底下是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普通，那样平淡，像柳树下那条绕着枫城流淌的小河，夏天不干旱，冬天不结冰，一直是她自己的样子，不曾改变过。
卖糖葫芦的徐阿公每次见了她总要用方言嘀咕一句“小姑娘看着可怜嘞”，程离总当作没听到，浅浅笑笑就走开。
八月的骄阳肆意倾泻在程离的头上，薄薄的汗珠开始凝聚着从额头滑下，程离逐渐觉得头越发的晕，不住地后悔自己没有听阿哥的话好好锻炼。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着酒桌上的时候，阿哥温柔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阿离，过来休息一会。”
程离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跑向阿哥，搬了个小板凳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着自己的疲惫。程李一边骂着程离不爱运动，一边心疼地揉着妹妹纤细的小腿。
“你啊你，从小就告诉你要多吃饭多吃饭，别总想着吃糖葫芦，那个东西吃了有什么营养，难怪你长不高呢。天天放学回家也不知道去锻炼锻炼，总窝在房间里看书怎么行，读书再好身体不好都是没用的。再说了，就算你不会读书，只要你乖乖吃饭乖乖锻炼，阿哥养着你一辈子也没关系……没事放学了就跟小伙伴出去玩一玩，锻炼锻炼身体啊。”程李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妹妹。
程离听着哥哥的数落只觉得鼻尖发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妈妈的病不见好转，身子越来越虚弱，阿爸总是不在家，她也不是不想出去玩，只是妈妈需要有人照顾。为了能照顾妈妈，她初中没有去镇上读，这里的老师都是其他好学校不要的，他们为了混口饭吃才到这里教书，为了能考个好的高中她只能埋头苦学。
程离想到这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一向是坚强的，妈妈庇护不了自己，阿爸和自己的交流少之又少，只有阿哥跟父亲一样关心她爱护她，在面对阿哥时她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程李察觉到妹妹不对劲，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看见心爱的妹妹哭的伤心他马上慌了神，立刻从板凳上下来蹲下妹妹面前，轻轻地擦拭着程离脸上的眼泪，嘴上不住地道歉，“阿哥不好，阿哥不应该说你，阿离不哭阿离不哭。阿离开心就好，阿哥再也不说你了。”
程离听了阿哥的话哭的更伤心，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摇头。
她不怪阿哥，她从来没有怪过阿哥，她只是太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心过，自从阿哥去住校，回到家再也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她要照顾生病的妈妈，要应对同学们的嘲笑。小时候不懂，只觉得一个人在家很无聊，越长大越受不了这份孤寂。她开始不爱出门，她害怕看到别人家手牵着手出来散步，害怕看到别的小朋友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每每看到别人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她都好想阿哥，她也总是想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妈妈生病了，为什么我的阿爸总是不在家。她从来没有骑在阿爸的肩膀上，阿爸甚至很少抱她，除了阿哥，她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明确的爱。
她记得溆溆说考上大学的人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知道阿哥一直以来很努力地学习就是为了考上心仪的大学，她真心地为为阿哥高兴，可是她又舍不得阿哥，阿哥是她最爱的人也是最爱她的人，阿哥走了她再也找不不到一个人这样爱她。
这么多天她强颜欢笑，在这一刻，在听到阿哥充满关怀的絮叨后，再也无法伪装。
程离看到不过十几岁的妹妹，咬着嘴唇无声的哭着，心脏像被碾碎了一样生疼，他那么小那么柔软的妹妹，本来应该是肆意奔跑放声大哭的年纪，什么时候开始连哭泣都没有声音。他颤抖着把妹妹搂进怀里，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下一下抚着妹妹的背。
程离静静地哭了好久，才颤抖着说出一句“阿哥，我舍不得你”。
妹妹简短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了这个坚强隐忍了十八年的少年防线，他闭着眼睛让眼泪流下来，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哭。
他偷偷擦干眼泪，起身，扶着程离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阿离，阿哥也舍不得你。但是阿哥必须要走，三年，最多三年，阿哥接你出去读书，接妈妈出去治病，阿哥答应你。阿离，你相不相信哥哥。”
程离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照顾她的男人，慢慢止住了眼泪。透过泪眼朦胧，她看到阿哥眼神坚定，和很多年前阿哥教她骑自行车的时候告诉她“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她轻轻点头，她知道阿哥不会骗她。
家里办完酒席离程离开学也就不远了，阿哥的大学开学很晚，程离久违地体验了一把有家长接送上下学的生活，阿爸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门。阿爸果然是更喜欢阿哥的，每次阿哥一回来就阿爸就不太出门了，阿哥不在家的时候阿爸就算不工作也不经常在家，程离不知道阿爸去了哪里，阿爸从来不告诉她，她也不问。
过了没几个星期阿哥就去上大学了，程离又过上了曾经孤寂的日子。
阿爸还是经常不回家，偶尔回家只是留下很多钱和和很多给妈妈的药。
阿爸回家的这两天妈妈总是不开心，连溆溆都为了让自己和阿爸有时间相处而不出现，甚至上学都不再和自己一起。可是阿爸不爱和她讲话，时间久了程离便不再和阿爸主动说话，也不再期待阿爸回家。
比起阿爸，她更想念溆溆和妈妈都笑容。阿爸在自己都生命里扮演着越来越不重要的角色，他缺席了每一个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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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啊……”
“一路走好啊……娟”
“我们娟一辈子苦难，求菩萨善待她的家人儿女…”
悲怆的哭泣声把程离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跪在众人前面恍惚地看着满屋的白布，眼前一口黑色的大棺上面依然是一大块白布，身边的人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子，白衣白帽子都是白布做的，在这个不下雪的江南小城里，这是她见过的最白的地方。
她呆呆地跪着，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
她也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情绪，她只是听到了哭声，一声比一声惨烈。
可是她知道棺材里的那个是一个没有父母没有亲戚的女人，她常年不出门，或许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她从小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遗弃，中年才结婚生子又患上了肺结核，在床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
这样一个女人平时是没有人关注的，人们提起她只有“那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有个好老公好儿女…”，那个好老公是程离阿爸，好儿子是程离阿哥。
没错，棺材里那个是她的妈妈，是她从小就学会照顾的妈妈。
过去的一年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连每天要喝的药都喝进去又吐出来。每次妈妈把药吐出来程离就没完没了地哭，妈妈看了她哭也跟着哭，又一次一次的喝药，又一次一次地吐。
时间久了程离就不哭了，她也不再给妈妈煎药，她每天给妈妈泡各种各样的糖水。
她知道妈妈和她一样喜欢甜的，妈妈最怕苦了。她总是把药吐出来之后抱着自己说“囡囡对不起，妈妈太怕苦了，妈妈喝不进去。”
喝糖水的那段时间妈妈很高兴，程离也高兴，妈妈每天让程离给她的房间喷上消毒水，又让程离戴好口罩，她会轻轻地抱抱程离，给她讲一个睡前故事。
程离不再一回家就看书，即便中考在即，她也有时间就坐在妈妈的房门前。
她只是坐在门口，从来不进去。因为妈妈想要她好好读书，考到外面去，她不希望程离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程离只能偷偷靠在门板上像靠在妈妈怀里一样。她经常睡不着，身体越发虚弱，本来就小小的她看上去更加易碎。
好在没有人会发现，她从小就是那样瘦弱，大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阿爸偶尔回来一下也不太容易发现自己不算很明显的变化。
阿哥因为成绩优异被选去国外当交换生，有一年没有回家了。妈妈不让她告诉阿哥自己的病情，阿爸也没有跟阿哥提起过。
阿哥经常打电话回来，她一听阿哥的声音就要哭，一哭阿哥也要伤心，她便不敢哭也不敢说不开心的事情，可是她想不到有开心的事跟阿哥说，只能一遍遍地告诉阿哥徐阿公的糖葫芦还是做的很好吃。
这一年里，她总感觉妈妈随时要离开自己，她不敢细想也不敢预言，她只是活在无尽的恐惧中。
她每天出门前回家后都去看一眼妈妈，看到妈妈起伏的胸膛她才觉得安心。可是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直到再次回家看到妈妈之前，她每一秒都在害怕。
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放学回家推开妈妈的房间，没有看见胸口的起伏。走进去，没有鼻息，没有心跳。
她用极微弱极微弱的声音喊了妈妈两句，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她喃喃着“哦，算了，别吵到妈妈睡觉了”，转身推出房间开始写作业。她一刻也不停地写，十二点，一点，两点，没有听到妈妈的咳嗽声。
程离终于放下笔，呆呆地坐了好久好久。
最后，她给阿哥打了个电话，电话刚刚拨通就被接通了。
“阿离…”
“阿哥，妈妈走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呜呜…”程离拼命捂着嘴巴，还是发出了声音。
“阿离，阿离”电话那头程离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喊着阿离的名字。
程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再也不用担心妈妈听到自己哭会伤心了，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他们打着电话哭了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喊着对方的名字。
直到天亮，阿哥说他回不来，阿爸也回不来，他找人安排后事。
挂了电话后程离没有去上课，她请了一天假把妈妈的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妈妈的衣服全都洗了一遍。妈妈很爱干净，只是怕累到程离才从来不说要打扫。
程离从凌晨哭到凌晨，她觉得自己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从葬礼进行到现在，她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她是女孩，按理来说不应该跪在前面的。可是妈妈没有其他家人，阿爸和哥哥不在，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跪在前面的人。
其他的人都在干各自的事情，他们任何人都不觉得妈妈和他们自己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在妈妈去世之后，他们觉得应该让这个女人在天上保佑自己发大财，所以聚集在这里哀嚎，高喊着“我是你的好邻居，我记挂着你，你保佑着我。”
程离看着这些人，一下子就想起来他们说过的每一句晦气，骂过的每一句病鬼，投来的每一个白眼。程离并不是记仇的人，可是铺天盖地的怨她无处发泄，她不记恨受过的欺负，不怨恨上天的不公，她只是自私的想把妈妈留在身边，她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这样一个愿望都不能实现。
他们哭的那么用力，程离没有办法哭出来，没有办法和其他人一样哭出来。她说不上有悲痛，只是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她又失去了一份爱。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夺走了讨饭碗的乞丐。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寒恶涌上来，终于她捂着嘴巴在众人的错愕之下跑出房间。
她一直狂奔，用她十几年以来最快的速度，跑到她觉得心脏在变大，头也越来越重，跑到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一片草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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