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姥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是在太姥爷去世以后。
太姥姥是比利时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喜欢听留声机,喜欢看英文报纸,喜欢吃面包牛奶。
太姥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喜欢唱红歌,喜欢抽旱烟,喜欢吃油条豆浆。
因为小的时候订过娃娃亲,连面都没见着就把婚礼办了。
结婚后的前几年,谁看谁都不顺眼。
太姥姥嫌他抽烟呛得慌,把他的烟叶偷偷藏起来。第二天,太姥姥的英文报纸就被太姥爷裁了卷烟抽。
太姥姥拿着支离破碎的报纸质问太姥爷是不是没长眼睛。太姥爷头都没抬,嘟囔着:“你那洋玩意儿我也看不懂,谁知道是今天的报纸。”
再过几年,孩子们都上学了。太姥姥太姥爷还没消停。太姥姥要看着孩子们温习功课,太姥爷偏偏总爱带孩子们出去疯玩,今天赶个集市,明天逛个庙会。太姥姥就这样天天和太姥爷吵架,孩子们倒是落得清净,免得听唠叨。
要说太姥姥太姥爷终于不吵架了,还是因为孩子们该走的走,全出去工作了。破天荒的两个人一边听唱片,一边织毛衣。太姥爷给太姥姥择线,太姥姥一点点织。此后两个人的生活趋近于平静。天天没事就在门外溜达,盼着邮递员的身影在巷口闪现。
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人的一生吵吵闹闹的也不过就那么一个阶段,然后渐渐相互包容,生命融合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太姥爷去年去世,今年的春节就这剩下了太姥姥一个人。
墙上的挂历从最初的白色一点点暗黄褪色。每一页的右下角都微微翘起。一年过完,整本挂历透着淡淡的烟草味道。上面有着反复摩挲的痕迹,上面有期盼、有等待、有焦急、有无奈。
太姥姥总是嫌烟味呛人,现在只觉得这味道温暖,因为那残留的一缕味道陪伴了太多年,而且至少,还有这样一种味道可以时时缅怀。
新的一年旧挂历取下和旧报纸堆放在墙边。桌上的留声机依然在唱着“Je t'aime…”。太姥姥从远处络绎不绝的鞭炮声走进门,手里还拿着一包烟叶。大声喊着:“老头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回答她的只有寂静,她愣了一下,转身把烟叶放到了太姥爷的桌子上。
桌子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几十包烟叶。
太姥姥一生就属记性最好,却总是忘了太姥爷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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