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六月,我跟高中的同学一起回了一趟初中的母校,三年前我们是彼此陌生的校友。我与他在有些颠簸的班车上谈起母校,以听起来很愉悦的口气,讲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往事,说着说着偶尔还会笑到一起。他不知道,我一直偷偷的喜欢着他。他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庆幸,初中时我们并不相识。
那时候的我是个很不受欢迎的姑娘,就是那种每个校园里都会有的那种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一部分人或者大部分的集体孤立排挤在外,常年独来独往,受到委屈也只会忍气吞声地一个人偷偷躲着哭那种。
所以初中一毕业,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座小城,去了别处。我如愿般的有了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我也有了新的形象,一个开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需要被大家照顾的小朋友,所以我的往事是我的秘密。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看一看,可当他对我发出邀请时,我却无法拒绝。是喜欢的人啊,我梦寐以求,能跟他有一次单独的远行。于是。
“一起回学校看看吧?”他问。
我露出期待的笑容,“好啊。”
我又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地方,还要强忍着内心的厌恶与恐惧,陪着他在各处拍照留念。到我时我总是挥挥手以不上镜拒绝。走的时候,他提议找一找自己当时读的教室,在那里,我用自己的手机留下了唯一一张照片,我拍了那个教室的小阳台,逼仄的空间里还是那样胡乱的塞着扫把拖把之类的卫生工具,墙角是顽固的斑点污质。
朋友很奇怪地问我,你拍这个干什么,有特殊意义?我说,怎么可能,随手拍拍。
当然,我撒谎了。
应该也就是在初中毕业那年,我突然醒悟般地坚定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永远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当你身处痛苦时,不必对任何人抱有期望,只消刺青般地狠狠地记住这种难受的感觉,然后拼命挣扎,用尽一切力气去摆脱这个困境,时刻告诫自己,再也不能陷入其中。没有人会为你考虑,这个人只能是自己呀。
这个道理,让我理解了他人的自私,更多时候它让我原谅了我自己的自私。
所以谈起我的愿望,或者说是目标,就是迫切地地想做个受欢迎的人。我没有那种遗世而独立的高尚品质,我的心愿是如此俗气,被集体接纳,喜欢,对我来说,是一件重要的要命的事情。
当被很多人包围着的时候,就不再需要回味那种孤独的接近羞耻的味道,也不再需要在难过的时候绝望地追寻所谓的感同身受。
那时候我没有力气好好学习,我所有的心思都被对身边人的恨意与畏惧塞满。在夜晚我恨着他们,在白天我时刻担忧他们又会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举动,而我连反击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小集体讨厌一个人其实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集体里某个很有话语权的人讨厌一个人,那么这种讨厌就能微妙地扩散开来,默契地以对别人的攻击,换取小集体的更加团结。
就像女生聚会时,同时开始说某个人的坏话,总是能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也许开始并不相熟的两个人在结束时就能成为约好一起逛街的姐妹淘。至于所说的坏话有否添油加醋,是否是真实事件,所有人都绝口不提,心照不宣,如此默契。
站在那个狭窄的阳台上,我一瞬间被扯回到几年前。也是在同样的位置,蝉鸣不止的炎热夏日,我蹲下身,用抹布一点点擦墙上的污渍。
几分钟后,外面班里的大扫除进行到了尾声,除了我几乎所有人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在我也快要大功告成时,劳动委员推开阳台门,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还这么脏,你到底有没有使劲擦啊?
用这布擦不下来。我说。
擦不下来?那你舔啊!
班里哄堂大笑。
我不知道这一幕有没有被我的回忆所篡改得更加可怕,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笑了,也许有人为我说了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种难堪而又绝望的感觉,我想嘶声裂肺地大哭,想冲劳动委员吐口水,想丢掉手里所有的东西向他们砸去,可是都没有,我只是攥紧了抹布,更用力地擦。
我是个很软弱的人,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我想我没有底气支撑我去做任何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卑微地去奢求他们的不招惹。我所有累积起来的恨意,一旦与他们正面相对,就一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更可笑的是,我不仅做不出任何的反击,反而想方设法地期望为他们做点什么,什么都行。
那时候我语文成绩不错,老师常常在忙不过来时让我改改语文的古诗文默写。因为默写不过关的总是要被老师勒令罚抄,所以常常有人找过来,让我把他的本子找出来,放在过关的那一堆里。
他们的样子总是偷偷摸摸,在教室里没有太多人的时候,好像很担心让别人看见对我有所恳求一样。可是我却丝毫不介意这些,每一次我都盼望着改作业的机会能来临,满心欢喜地迎接每一个前来恳请的同学,我天真地认为这样会令他们有些许的愧疚与感激,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已经很满足。
可是当每个人起身离开我的位置后,下一次,在集体里,又都换上了新的面貌。厌恶的,鄙夷的,瞧不起的,敬而远之的,什么样子都有。他们再一次融入到那个小集体中,享受在同样讨厌我时得到的归属感里。他们心安理得,他们越抱越紧。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说起来好像并不严重,但是放在当时的我身上,每一次都是重重击打的故事,其中好多已经模糊,忘记是怎么开始怎么收场,像是噩梦,但身在其中的那种感觉却又太过于真切,像一个个小针一样,缓慢地尖锐地密密麻麻的痛楚席卷全身。让我孤独的蹲在操场上,趴在昏暗的教室里,动弹不得。
从那个地方,走到另一个新的地方,我花了很多力气,吃了很多苦头,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我宁愿别人说我“傻”,说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也不愿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众人眼里不受欢迎的,死气沉沉的,充满一种发霉气息的女生。
后来某一天,韩国的几部有关校园暴力的电视剧电影火了起来。我和我的新朋友们坐在一起看剧,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剧情的发展与走向,痛骂里面恶毒的女二号,盼望主角能早日翻身逆袭甩他们一个大耳光子。
看着有人为主角站出来,狠狠还击的时候,以及主角终于走出阴霾变的真正的快乐起来时,我都差点掉下泪来。
我没有遇到的事情,希望她能遇到。我做不到的,也希望她能做到。仿佛也因此,给了我些许慰藉。
过去的我,觉得自己一天都不曾真正地释怀,也不可能释怀。或许无法释怀的原因,是我从未坦然地向谁倾诉过这些往事,我将与脑海里不需要的垃圾一起塞进记忆的最深处,可是它们却没有像垃圾一样,被时间分解。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了,我又回到这里,阳台外面的树长的高大茂密,蝉鸣声仿佛也嘈杂了许多,教室里的黑板都换了新的一批,安装了最先进的投影设备,那些老旧的课桌都被崭新的所替代,外面曾经的我们的合照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后贴上另一群陌生孩子的脸,课桌上面被我们刻下的小字也随之一起被扔进了废弃的仓库里,没有再留下我们当年的任何一点痕迹。好像什么都过去了,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燥热的夏风吹过来,那年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我也吹着这样的风,被午休结束的铃声唤醒。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我再身处这里时,我突然感受到,我纠结的,在意的,日夜折磨我的那些人事已经毫无意义。我踏出了脚,可是又始终迈不出坚定步伐,因为被那个过去的自己所拽着。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一般,每一步都担心着会不会再一次掉入万丈深渊。这样的我永远走不长,走不远,甚至一辈子都在这里,原地打转。
我突然开口说:“知道吗,初中的时候我人缘很差,大家都不喜欢我,排挤我。”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我,没出声。
“所以我很讨厌回来啊。我觉得这里像个噩梦似的,每一处都标记着我过去是多么的不受欢迎。”
“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很诚恳地说,“我们大家都觉得你是个特别天真活泼的小孩子,你看,你长得也小,年龄也小。其实,没必要太在意过去的事情。噩梦醒了,就应该迎接新的美梦。”
我自嘲地笑笑,“其实这三年,我特别羡慕你们,有一群老朋友,常常去参与热闹的初中朋友聚会,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更不敢勇敢的把这些倾诉出来。记得刚开学发现你初中跟我一个学校时,我吓得半死,真的,我特别担心你初中认识我,然后告诉别人,她呀,以前没人跟她一起玩,指不定做过什么事,你们可离她远一点。”
“怎么会?就算我认识你,说这些,别人也不一定会听我的啊。大家都有眼睛,你很好,很可爱,真的。我们都喜欢跟你做朋友。”他急忙解释。
那一刻,一股特别酸的气流猛的冲了上来,我狠狠地掐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不会知道,这些话,我说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也不知道他的回答对我来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被喜欢的人坚定地肯定,对我来说,是不能再温柔的事情了。
离开的时候,我做了件特别矫情的事情,我跟空荡荡的教室说,再见。都过去啦。再见,教室里孤独而又无助的小女孩。
我要真真正正地开始新的生活了。
仔细想想,其实我也算是个幸运的人吧。我到了新的地方,被周围的一切接纳并温柔对待,甚至,我喜欢的人,很认真地肯定了我。
写着不免回归一个很俗气的主题,就是接纳自己,相信希望,
我也知道,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正在经历或有过这样的遭遇,就像被人扔进了大海,孤独而无助的漂流,可是这之中的善良的人,总会遇到浮木,最终重新上岸,踏在温暖的大地上。
阳光多美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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