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渴望逃离城市,因为城市里噪音太多,到了乡村后发现,这里也并不安静,甚至更为嘈杂。我又一度渴望这个世界能有静音按钮,我希望那些疯狂的、无理的、聒噪的,通通被卷进黑洞。
我受够了坐飞机时搅拌机般的蹂躏,耳膜、耳垂、耳神经都被完全碾碎又塞回脑袋。我受够了坐高铁时蚊子般的低音波,像是地下道里的污水,缓慢而又持续地灌入耳膜。我受够了坐车时绵绵不断的咆哮,尤其是在高速路上,车轮摩擦缓冲带的凶喘、开窗时扑面而来的斥责,还有十字路口泼妇般尖锐的气鸣,疯狗般怒吼的发动机。交通工具解放了我们的双腿,却以百倍的杀伤力回击我们。
无论我搬到哪里,楼上楼下总会住着一个亿万富豪,他们家永远都在搞装修。他们敲碎一块块地板,铺上翡翠地砖,他们打破石膏墙,用黄金一层层地敷墙,他们钻开天花板,贴上钻石、玛瑙、夜明珠。他们每天都要搬入成堆的古董花瓶、成册的字书油画,每天都要抬入黄花梨家具,并且都是天黑后的晚上,避免有人看见他们家太过富裕。一年365天,天天都在装修皇宫贵殿。
我永远不知道为何我们的道路需要反复的拆了修修了拆,无论怎么修,只要下雨整块地面都能秒变地雷专区。一个简单的公园广场需要反复聘请各种风格的建筑大师设计,前年还是欧式庄园风,今年变成苏州园林风,听说明年又要改成现代健身风,在连续几周惊天动地的推墙挖地后,现在成了古风古存的古罗马斗兽场。又听说政府资金紧缺,先把城市经济的命脉大桥修好,再来集中力量改善民生。无论城市在修什么,我总感觉自己活在17世纪的工业革命中,每天都是大机器的漩涡翻滚声,每天都是工人高举棒槌的敲打声。评价一个城市发展,最直观的不是GDP,而是坐飞机从高空飞过有没有听到下面翻天覆地的改造。
上个月有个男人提刀砍向广场上疯狂的大妈大伯,他受够了从早到晚震耳欲聋的舞曲,他受够了自以为阳刚十足的清晨嘶吼、自以为醇厚动听的露天KTV。第二天广场上平躺着班斑血迹,老爷子老妈子总算收敛了躁动,公园广场总算恢复安静,周围小区总算获得解放。老爷子老妈子似乎要歇停了,似乎要过上祥和的晚年了,可她们偏偏是耐不住寂寞的跳蚤,不折腾就无法体现存在的意义。于是他们化身成一个个亲戚,走街串访,询问你的成绩,探视你的婚姻,讥讽你的薪水,炫耀自己的养老金。他们如同一台括噪的钻地机,如同一台不知羞耻的发动机,在肆无忌惮地轰炸你的耳朵、挖空你的身体,最后用泥石流般的笑声、抽水马桶般的清喉声压扁你的身躯。,你若礼貌提醒他保持距离,他脸上的横肉一抖,就像地雷一般爆炸出“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的尖声秽语。大概是我每顿都吃两碗饭,而他们吃的盐比我这辈子吃的饭还多,所以他们每个毛孔都涌流出常年发酵的恶心油腻。
我一直认为抖音是有史以来最恶心的APP,它没有让我感到欢乐,也没有让我感到放松。它带给我的只是高铁上毫不尊重他人的狂笑,其他所有公共空间里巨大低俗的歌调。这个世界上人的品位有上千种,最恶心的一种,就是在公共场合毫不知羞耻地展现自己的恶俗审美,同时伴随着他们认为的“幽默”。如果科技社会要排名“下三滥”,第一滥就是在公共场合放抖音。
能排在后面第二的即是铺天盖地的推广广告,卖货广告。电视里一唱一和欺骗老年人的电话购物,我真的不知道如此年轻的主持人为何要加入传销组织。公交车、出租车、电梯、广场大屏滚动的售房广告、医院广告,没有来过中国的老外随便走一圈,都会认为中国人巨他妈有钱天天买房,巨他妈有病,痔疮、皮肤病、性病、不孕不育,满大街都是,不得病就不是中国人。不论白天黑夜、地震还是暴雨打爆你手机为止的股票基金保险贷款推销员,接起来的那一刻,他们都充满了欠他100万的底气与音量。最令人发指的就是手机屏幕里不花银子就关闭不掉的视频广告、音频广告,它们就像藏在热汤里的耗子屎,奶油蛋糕里的罂粟花。当我刷完《权力的游戏》,我脑袋里回忆的不是龙母的冰雪冻人,也不是琼恩雪诺的英勇霸气,而是孙红雷那张一直呱呱呱的瓜子脸。最气愤的是我根本不需要车,更不需要二手车,而广告总是强盗土匪般、无孔不入地抢夺我们宝贵的记忆。
“下三滥”中的第三滥就是人类永远没法消灭的媒体信息,它们充斥在社交软件里,它们堆砌在内容平台里。哪怕你只想简简单单地听首音乐,它们也会喷涌而出,并且强词夺理时代需要赋予音乐更多意义。先不说它们归属于哪种统一的意识形态,它们自认为自己海纳百川,翻来覆去其实只会做一件事,挑动人类本性,拉低人类下限。换汤不换药地博人眼球,调动情绪,滥用情怀,不光要洗刷我们的脑袋,还要洗刷我们的钱袋,更要洗刷我们对这个世界原本的好奇。
有人说它们解放了人类,让每个人都乐于丰满自己,让每个人都乐于展现自己。一个艺术家做一个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人屎展览能称作艺术,但所有艺术家都做人屎主题的创作,这个世界只会充满恶臭。它们带来的,更多是限制,让我们禁锢在自认为逼格最高的领域,就如同我自认为抖音很傻逼。还有更多的泛泛而谈,让我们自以为天下之大、无所不知,随便扯个话题都能信口开河,每个人都变成实体谣言机。更毁灭的是,它们让我们依赖文字的虚幻,沉迷虚拟的世界,要么完全相信活在一个完美世界里,要么完全痛恨它们塑造的恶人。我们失去了作为人独立的判断,失去了对真情、真实生活的接纳,我们甚至失去了面对自己的勇气。它们却依旧咆哮着,像癌细胞一样腐噬我们。2001太空漫游的最后,穿越时空到未来的人类宇航员看到我们人类亲手埋没的自由女神,就如同失去说话组织能力的我们,只会发出一声声呆滞的“不”。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台造粪机,就如同我在这里造一个接一个屎一般的文字信息。窦唯有一首歌,《高级动物》,
人类因为会思考,所以总能自言自语。当我们做抉择时,就会有矛盾,当我们面对他人时,就会有虚伪,当我们拥有现在时,就会有贪婪,当我们不愿时,就会有欺骗。当我们决定逃出安逸窝,身体又会有个声音念叨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当我们决定放手一搏,身体里又会有个声音反复着天地不仁命中注定。我们每个人身体都住着一只奇幻漂流里少年派的老虎,它时而冲我们咆哮,让我们胆小懦弱,又时而对我们撒娇,让我们敏感多情。我们总是喜欢提醒自己,不忘初心、保持独立,可这世界又哪来真正的初心?我们的初心也不过是最开始这个世界灌注给我们的信息,而独立也不过是我们长期拥护的外在体系。
《阿拉伯的劳伦斯》认为人类最大的劣根性,就是拼命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导致这个劣根性的罪魁祸首,就是人类事先就认定自己存在就有价值,并且自豪地认为我们创造的一切噪音,都有价值。如果宇宙发生第二次大爆炸,不是因为银河系要洗心革面,也不是因为造物主要毁灭人类,而是人类自取灭亡的噪音已经无可救药地累积到了核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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