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天气有些微凉,我捧着一本书坐在喧闹的候车大厅里认真的看着。
和周围聊天睡觉刷手机的人们比起来,我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低下头,埋进了书里。
又换了一拨。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了,每次广播响起,人群就会少一大半。但很快,就会有新的人群补上。
能坐在这里看书,全要归功于我那不怎么聪明的朋友,把上午的票定成了下午的。
我一早赶到了这里,取票的时候才发现是下午的票。
不过来都来了,我也只能认命的坐在这里,等待那辆属于我的列车到达。
手里的书我已经看过一遍了,但因为手机的电量不多了,我只能再捧起来看一遍。
从我身边路过的旅客偶尔会看我几眼,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看我的书,还是看我的人,或者是——这个人居然在这里看书,假正经。
不过我并不在意,这里的人对我来说都是过客,我们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见第二面。
我搓了搓书页,翻到了下一张。
还没等我看清下一页写了什么,一片阴影就凑了过来。
我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老人,或者说是一个流浪汉。
他半头花白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瘦骨嶙嶙的身体裹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军大衣,上面还有点点污垢,也不知道是油污还是什么。
看到我抬起头,老人笑了起来,操着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方言问我:“娃儿,我能坐下你旁边这个位置不?”
我下意识的伸头看了看周围,确实只剩下了我身旁这一个空位。
我点了点头,老人笑眯眯的坐了下来。
我继续低头看书,但时不时就会有一片阴影凑过来。
我向旁边看去,是刚才那个老人。
看到我看他,老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娃儿,你这是看的什么书呀?”
我给他看了看书的封面:“《活着》,余华写的。”
老人依旧笑着:“是个好名字嘞,活着。”
我点了点头,两人相顾无言,我又低下头去看书。
那片阴影时不时还会凑过来,我有些烦闷,但没表现出来,而是把书合上,递给了那位老人:“叔,给你看吧。”
老人看到我把书递给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受宠若惊的摆了摆手:“娃儿,不用不用,我不识字的。叔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有些心酸:“没有的,叔,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青岛,看看海。”
我有些惊讶,不禁想到网上那些追梦的老人,对他也莫名有了一丝好感。
“叔,你咋不让家里人陪你一起去呢?你自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
听到我这么说,老人浑浊的眼睛溢出了一抹悲伤:“我没有家人,都死光了。”
我有些懊恼,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如果有人陪,谁会愿意孤身一人去往不熟悉的地方呢。
看我不说话,老人又问我:“娃儿,这个什么《活着》,讲滴是啥呀?”
我给他大概讲了一下书里的内容,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书中老人的亲人相继离世,他深深叹了口气,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我不敢追问,我想,大概是主角的遭遇和他起了共鸣吧。
故事讲完,老人擦了擦泪水问我:“娃儿,我能给你讲讲我吗?你就当个故事去听就好咯,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现在就怕哪一天我突然就死咯,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也不知道啥时候会被人发现,我憋了一辈子的话咯,可是不知道该给谁说。”
我点了点头,老人就操着那口方言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叫阿苦,这个名是村子里的人给我起的,因为他们都说我的命太苦了。”
五十多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传来了一声婴儿洪亮的大哭声。
周围的人都在为这声啼哭开心,因为这预示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可大家开心了没多久就发现,孩子的母亲似乎快不行了。
小山村的卫生条件本来就差,出行也麻烦,孕妇大出血,也就意味着死亡。
产婆无奈的摇了摇头,让丈夫赶紧进去和妻子说几句话,晚了就来不及了。
就这样,一个新生命降临,也伴随了一个生命的陨落。
据说那年,他们家的喜事是和丧事一起办的。
如果仅是这样,那这孩子的日子应该还算过得去。
小山村里没有母亲的孩子不止他一个,那个年代,不少女性因为生孩子而死。
可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孩子的父亲就出了意外,死在了煤矿里。
那个年代的男人,除了下矿,似乎就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了,明明知道每次下矿都是九死一生,可还是要去做。没办法,家里人都等着自己养。
本来男人死在了煤矿里,家里能得到一大笔赔偿款,日子也可以勉强过下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可偏偏,那场事故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的一次,死的人不计其数,煤矿老板根本付不起那笔巨额赔偿款,甚至还要坐牢。
在这种情况下,煤矿老板卷款跑路了。
他们连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父亲死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有两个月大,家里也只剩了一位年迈的老人。
也是从哪个时候开始,村里的人开始叫那个孩子——阿苦。
因为他的命实在是太苦。
父亲死了,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更是雪上加霜。
年迈的奶奶只能抱着两个月大的阿苦去挨家挨户求那些刚生产不久的妇人,求她们给孩子一口奶喝。
那些妇人看一老一小确实可怜,有时候喂完奶还会塞一点干粮给老人,让老人拿着吃。
老人自然千恩万谢,然后再拄着拐杖,用佝偻的身体抱着阿苦回家。
就这样,这家给一口,那家喂一口,阿苦长到了五岁。
奶奶已经老到走不动路了,只能每天躺在肮脏的小床上,连翻身都困难。
五岁的阿苦已经学会了自力更生,去地里挖野菜回家煮着吃,去山上砍柴然后卖给村里人,以此来养活自己和奶奶。
当同龄的小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阿苦已经自己撑起了一个家。
七岁那年,久病缠身的奶奶终于走了。
其实阿苦知道,奶奶离开是迟早的事。
村里有人说,瘫痪的奶奶死了,阿苦自己或许还能再轻松些。
可阿苦宁愿累一些。
家里没钱,阿苦没办法好好安葬奶奶,只能把家里唯一的厚被子拿出来,把奶奶裹好,然后在后山挖了个坑,小心翼翼的把奶奶放了进去。
那天晚上下了大雨,阿苦一边往奶奶的墓里填土,一边抹去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阿苦劈了一颗小树,把树干削平,学着别人家坟墓的样子,给奶奶刻了个木碑,插在了那个小小的土堆前。
阿苦冲着那个土堆磕了几个头,沾了一头的泥土。
“奶,阿苦没本事,没法子给你买棺材,只能给你裹一床被子。奶,你在下面好好的,别冻着,等着阿苦去找你。”
七岁的小孩,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后半生。
小山村里有个小学堂,阿苦每次砍完柴路过的时候都会蹲在学堂外面听一会。
他想上学,想识字,想和大家一样。
可他做不到。
对于他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听一会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
有时候是一篇诗歌,有时候是一个故事,有时候是几句古诗。
阿苦听不懂,也不知道那些文字表达了什么意思。但他只要能听到几句,就开心极了,仿佛自己已经坐到了明亮的学堂里,和大家一起翻开书本,读起了书上的故事。
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为什么老人虽然不识字,但还是频频探头看向我手中的书了。
他好像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渴望感。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老人突然咳了几声,似乎是这会说了太多话,嗓子一时有些不适应。
我急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瓶水递给了他:“叔,喝口水。”
老人急忙止住咳,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个娃娃赚钱肯定不容易的,这种水肯定贵死了,你留着路上喝,我一会去那里的水管上喝两口就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洗手间。
我皱起了眉:“叔,那里的水不干净的。”
老人嘿嘿笑了几声:“喝了大半辈子了,有啥干净不干净的。”
我执意要把那瓶水给他,老人拗不过我,只能把手在身上使劲蹭了几下,才小心翼翼的接过了我手中的水。
他拧开喝了两口,砸吧了几下:“果然还是贵的水好喝。”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笑笑。
老人又喝了两口,就把那瓶水拧上放在了一边。
“我已经好久没遇到像你这么好的娃娃了,不嫌我脏,还愿意听我讲那么多废话。”
我摇了摇头:“叔,您别这么说,您不脏。”
话音刚落,老人的眼睛突的就变了。
不再像刚才一样浑浊,似乎有些光在眼底闪烁。
“娃儿”他颤抖着叫我:“你刚才说啥,你……你能不能再给叔说一遍?”
我不明所以,但也乖乖重复了一遍:“叔,我说您不脏。”
那一刻,我感觉老人看我的眼光突然犀利了起来,就好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老人只愣了一刻,就回过神来,抹了一下眼睛。
“娃,让你看笑话了,叔刚才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她也跟我说过这句话。”
我想问那个人是谁,可想到老人的经历,又不敢问了,我怕又触到他的伤心事。
但老人好像并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她叫小花,是我嘞婆娘。”
说起小花,老人的脸色舒缓了几分。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事,叹了口气:“是我心里嘞婆娘。”
阿苦是十岁那年和小花认识的,当时阿苦正在山上砍柴,小花突然哭着跑了过来,一头撞到了阿苦的身上。
阿苦常年营养不良,浑身都是骨头,这一撞,小花哭得更凶了。
阿苦慌了神,这么多年,他从没跟同龄人打过交道,除了奶奶,就是那些买他木柴的大人。
一时间,阿苦也想不到怎么安慰面前的女孩,只能由着那个女孩哭。
女孩哭了一会,哭得累了,也就不哭了。
止住了哭,女孩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瘦,一点肉都没有,撞得我疼死了。”
阿苦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小声的回了一句:“对不起,把你撞疼了。”
女孩用哭的通红的眼睛看着阿苦:“你傻吗?明明是我撞得你,你还要给我道歉?”
阿苦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拿起斧子,继续砍柴。
女孩看到他这样,拽了拽他的衣服:“喂,你怎么不说话?我叫小花,我们交个朋友吧。”
就这样,阿苦有了他的第一个朋友——小花。
后来阿苦才知道,那天小花和家里人吵了架,哭着跑了出来,没看路,就一头撞到了阿苦的身上。
后来小花被她妈妈拽回了家,她妈妈一边拎着她,一边嘟囔着,无非就是以后在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之类的。
小花一开始也就是挣脱了几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直到小花的妈妈说了一句:“以后少跟他玩,你看他脏的。”
阿苦离得不远,所以听的很清楚。
听到这句话,阿苦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确实很脏,衣衫褴褛,满身的灰尘,小花妈妈没说错。
但小花却不依,小花用力的挣开妈妈的手:“他才不脏!一点都不脏!”
小花气势汹汹的说完这句话,却也没改变什么,她依旧被妈妈拖回家,教训了一顿。
但从那天开始,阿苦多了一个好朋友,一个让阿苦决定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好朋友。
十岁到十六岁,是阿苦过的最开心的几年。
因为他有了小花,除了砍柴和挖野菜填饱肚子以外,阿苦有了新的目标——让小花做自己的婆娘,疼她一辈子。
当他把这个目标告诉小花的时候,小花娇嗔的打了阿苦一下:“谁要嫁给你。”但转头就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阿苦就算再傻也明白,小花这是答应了。
小花答应了,可小花的父母不答应。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困潦倒,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男人。
阿苦被小花的父母轰出了门外,小花也被锁了起来。
再次见到小花,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阿苦依旧在山上砍柴,小花飞奔着跑向他,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阿苦,我好想你。”
阿苦轻抚着小花的头发,喃喃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那天,小花说:“阿苦,我不怕跟你吃苦,我想嫁给你,要不我们生米做成熟饭吧,这样我父母不同意也得同意。”
说完,小花就要脱衣服。
阿苦按住了她。
他何尝不想娶小花,可小花的话也点醒了他。
嫁给他,小花就必须要吃苦。
他不想让小花吃苦。
她想让小花清清白白,风风光光的嫁给他。
那天,两人抱着在山上哭了一场。
哭完以后,阿苦牵着小花的手,把小花送回了家。
小花的父母找女儿都要找疯了,一看到阿苦牵着小花,就立马把他们分开了。
小花的爸爸以为是阿苦拐走了自己的女儿,拿起一旁的铁铲就朝阿苦拍了过去。
阿苦没躲,瘦小的身体硬生生扛了小花爸的一铲子,把在场的人都看愣了。
挨完这一铲,阿苦跪下了,朝小花的爸妈磕了两个响头:“叔,婶,我是真心喜欢小花的,我知道我没钱,我现在就去挣。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就去,我去下矿,我去挣钱,我一定让小花跟我过上好日子。求你们让小花等等我,我不会让小花跟我吃苦的。”
说完这些话,阿苦又朝两人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看向小花。
小花被母亲拽着,挣脱不了,早已哭成了泪人。
破天荒的,小花的父母两人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后来,他们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松开了小花,让小花送送阿苦。
小花跟着阿苦回到了他家,帮他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收拾,阿苦这些年为了生活,把该卖的都卖了,小花收拾了半天,也只是收拾了两件衣服。
两人看着对方,泪水涟涟。
小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阿苦,也知道只有阿苦赚到钱,爸妈才会同意她嫁给阿苦,所以小花没有拦。
小花看着阿苦:“阿苦,我等你,等你回来娶我。”
阿苦点了点头,伸手把小花抱进了怀里:“小花,我一定会的,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阿苦当天晚上就跟着村里的中年人一起去了很远的矿山,因为阿苦没有成年,还有好心的村民给了阿苦一张假的身份证,好让他能顺利找到工作。
阿苦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小花家提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但小花执意不嫁,她要等着她的阿苦回来。
他们三年没有见面,只能靠信件来传递彼此的思念。
阿苦的第一封信:
小花,我找到工作了,一点都不累,还能赚很多钱,等我回去娶你。
小花回他:
傻子,别累着了,我不急,我等你回来娶我。
阿苦的第二封信:
小花,我好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有点难过,但是一想到攒够了钱就能回去娶你,我就又开心了。
小花回他:
阿苦,我也好想你,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山上看日出吧。
阿苦的第二十五封信:
小花,我今天在外面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头花,我想着你带上一定很好看,我就买了下来,等我回去,我亲手给你编辫子。
小花回:
“阿苦,你多吃点好的,别给我买东西了,我会等你的。”
……
小花不知道阿苦在外面到底有多辛苦,阿苦也不告诉她。每次她问起来,阿苦都说,我不累,一点都不累,你别担心,等我回去娶你。
但小花知道,阿苦在骗她。
小花问过那些下过矿的人,他们都说矿里累死了,每次进矿都提心吊胆的,怕出不来。
但阿苦怕她担心,所以不告诉她。
两个人都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过的很好,不想再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第三年,阿苦来信,他终于要回来了。
他赚够了钱,向老板辞了职,准备回家娶小花了。
小花收到阿苦来信的那一刻,压抑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大哭一场后,小花给自己编了个好看的麻花辫。
她的阿苦,终于要回来娶自己了。
可是小花一等二等,等了大半个月,都没有等到阿苦,反而等来了阿苦的死讯。
阿苦所在的矿塌了,本来阿苦不该下那次矿的,他已经和老板辞职准备回家了。
但有个男人有急事,下不了矿,求阿苦替他。
阿苦同意了。
这一下去,就没上来。
矿塌了,把阿苦埋在了下面,连同小花的那颗心,一起埋在了下面。
老人又开始咳嗽。
犹豫了半天,他又拿起那瓶水,喝了一口。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老人苦笑了一声:“我没死成,当时那个矿有两个出口,我被埋在了另一个出口附近很浅的地方,他们当时搜救的时候没注意,后来下了大雨,把我冲了出来,让附近的一家猎户救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笑容更加苦涩了:“我倒是宁愿我死了。”
当阿苦养好伤,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阿苦不敢多花钱,所以也没去医院,而是给了猎户一些钱,在他家多住了一段时间,慢慢养伤。
和小花失联了两个月,一回到村里,阿苦连行李都没放下,就直奔了小花家里。
走到小花家门口的时候,阿苦愣住了。
小花家的大门上贴着一对喜,还有红绸挂在上面。
阿苦已经预感到了,但还是不敢相信,推门走了进去。
小花的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阿苦推门走进来,一时间愣住了。
所有人都以为阿苦死了,只有小花不信。
她执意要去找阿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家里人当然不会让她去,但小花以命相逼,家里人拦不住。
思前想后,夫妻两人想了个法子。
找人扮成警察的样子,骗小花阿苦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人已经不在了。
小花一开始还是不信,闹了几天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不怎么说话了,每天就拿着她和阿苦的信流泪,眼睛都快哭瞎了。
夫妻两人看着也是伤心,但也没什么好办法。
恰巧在这个时候,邻村有一个小伙子上门提亲。
要是往常,夫妻俩也就拒绝了,因为他们当时算是默认了把小花许给了阿苦,可是现在阿苦死了,小花在那个时代算起来也是个大姑娘了,婚事不能再拖了,就给应下了。
当夫妻两人把婚事告诉小花的时候,小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依旧拿着那些信,一遍遍的看着。
婚期很快就定下了,一群人敲锣打鼓接走了小花。
小花出嫁的第三天,阿苦推开了小花家的大门。
阿苦静悄悄的来了,又静悄悄的走了。
他何尝不想把小花抢回来,可是已经不能了。
小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他的出现,只会给小花带来更大的困扰。
于是他时隔三年,又一次跪下,给小花的父母磕了个头:“叔,婶,是我没那个福分娶小花,还耽误了小花这么久,谢谢你们照顾了小花这些年。你们别告诉小花我还活着,我了解小花,我怕小花做傻事,就让她下半生平平安安的过吧。”
说完这些话,阿苦从背包里掏出这三年攒的钱,递给了小花的父母:“叔,婶,这钱本来就是用来娶小花,让小花过上好日子的。可是现在小花嫁给了别人,我这钱也没用了。你们拿着吧,有空的时候就多帮衬一下他们夫妻,别让小花苦着了。”
小花的父母不收,阿苦却执意要给,到最后,他们也没拗过阿苦,收下了那笔钱,答应阿苦用这笔钱帮衬小花夫妻二人。
那天傍晚,就像三年前一样,阿苦背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再次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阿苦再次回来的时候,小花已经死了。
那是阿苦第二次离开后的第五年。
在漫长的打工路上,阿苦遇到了同村的一个男人,按辈分来讲,阿苦还要喊他声叔。
那个男人一开始看到阿苦吓了一跳,还以为见到了鬼,听阿苦说完来龙去脉才放下了那颗提着的心。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自然免不了找个馆子叙叙旧。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慢慢的都有些上头了。
也不知怎么聊的,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和小花当年的事。
男人叹了口气:“这小花也是命苦,嫁过去没两年,就因为难产死了。我听说当时产婆问她丈夫,是保大还保小,保大小花以后可能就生不了孩子了,保小的话大人可能就保不住了。那男人犹豫了半天,禁不住产婆的催,选了保小。”
说完这些,男人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叹了声气:“小花果然没保住,只留下了一个男孩。”
四周一片寂静,男人有些疑惑阿苦怎么不说话了,抬头看去,面前的椅子已经空了。
阿苦连夜买了车票,赶回了小山村。
男人说的没错,小花已经死了。
阿苦从一户人家抢了一把菜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小花丈夫的家。
他要杀了那个男人,为小花报仇。
他本以为那个男人会照顾好小花,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男人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放弃自己的妻子。
那个男人一开始还不知道阿苦的来意,直到阿苦一刀劈到了他的手臂上,才想起来逃命。
男人跑,阿苦追,没有人敢来阻拦阿苦,都怕阿苦的刀一个不小心,劈到自己身上。
直到那个小孩出现。
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两三岁,话也说不全,路也走不稳,但他还是挡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不……坏人……不要欺负我爸爸。”
“看到那个娃娃的时候,我就知道,完咯,我杀不了那个男人咯。”
老人轻轻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那个娃娃长得太像小花咯,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小花,然后我就想到了我自己。”
“我知道没父没母多难过,我不能让她的娃娃再受一遍这个苦了。”
说到这里,老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处。
“后来我就去投案自首了,被判了几年,出来后什么都变了。国家更发达了,什么都变好了。”
“可我的小花已经不见了。”
刚入狱的时候,我每天都想着怎么死。
小花已经不在了,支撑着我活着的动力也没了。
我一次次的自杀,又被一次次的救回来。
监狱里派了人日夜看守我,还给我配了专门的医生。
时间长了,我也就不自杀了。
人各有命,或许我就是命不该绝,或许这世上还有事等我去做。
那段日子,我靠着当年给小花买的那个头花撑了过来。
出狱那天,我看着外面的一切,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天不让我死。
外面的一切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国家更好了,更发达了。
可小花还没有看到。
十几岁的时候,小花对阿苦说:“阿苦,这个地方太小了,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去外面的城市好吗?我总是听外面回来的人说我们祖国有大好河山,但我从没见过。我想,一定很好看,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看好吗?”
阿苦看着小花,笑着点了点头:“好,小花去哪,阿苦就去哪。”
阿苦循着记忆找到了当年的小山村,却认不出自己的家在哪了。
什么都变了,小山村也更好了,出行更加方便,也有了学校和医院,自己的那间破房子早就找不到了。
阿苦没想回去,他这次回来,只是想去看看奶奶。
后山也变了样子,阿苦已经找不到奶奶的墓在哪了。
阿苦没办法,只能对着后山的每一块土地都磕了一个头,然后说一句:“奶,阿苦要晚点去找你了,阿苦要带着小花去看我们祖国的大好河山了。”
“奶,阿苦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对不起,是阿苦不孝。”
……
老人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我也有些难受,赶忙递了几张纸过去。
他擦干眼泪,从心口处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的揭开,里面包着一个头花,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颜色也已经褪去大半。
他轻轻摸了摸那个头花,就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老人把那个头花放到我面前:“我把这个头花带在身上,就觉得小花还在我身边。我现在是在陪小花看咱祖国的大好河山。”
老人看了一会那个头花,又重新包好放回了原处,看了我一眼:“小花的娃娃,现在应该也和你一样大嘞。”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广播声打断了。
“请前往青岛的乘客到……”
老人听到广播后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对我说:“娃儿,谢谢你愿意听叔唠叨那么久,叔的车到了,叔先走了。”
我也急忙站起来,想为他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我只能把手里的那本书递给了他:“叔,这本书送您了,您在路上慢慢看,看不懂也没关系,就当解个闷。”
他急忙摆手:“不行不行,你都给叔一瓶水了,可不能再把这个给叔了,你还没看完呢。”
我执意往他的怀里塞:“叔,这书我早就看完了,这不是闲的没事干,所以又看了一遍,您要是不要,指不定以后就让我丢哪去了。”
他还是拒绝。
广播响起了第二遍,催促着去往青岛的乘客赶紧去站口集合。
我破罐破摔:“叔,您要是不收,我可不让您走了。”
他只能收下,道完谢就赶紧跑去了相应的站台。
我看到他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心口处,然后小声说了一句:
“小花,阿苦要带你去看海了。”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