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你梦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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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默念!
1985年 还没过半
临近古稀的外公 已经
咳嗽了好几年
外公盘坐在新背回来的青草垛上
听着五月的清晨
被痛苦的女儿叫喊成
计算外孙年岁的起点

帮忙接生的村妇 喜出望外
抱着一个带把的家伙 血迹斑斑
那一天 我终结了上世的牵绊
在烧着热水的火炉边上 赤裸归来

屋里还没收拾好 外公很急
却不能上前看看
一棵发红的长竹烟杆
静静依偎在他干瘪的嘴角
躲在嘴里的牙齿 黑得发亮
一次一次 嚼碎缕缕白烟
一口一口 吐成土豆和牛眼大小的圆

昨晚星星多了一颗
今天后人就多了一个
外公只在心里默念
不像别人家那样 立身仰面
高唱几句添丁的吉言

（二）冬天
1990年 阴雨绵绵
冬天是骨的季节
母亲夜里编织的毛衣毛裤
总是遮不完浸到骨里的严寒

外公使劲扒下房顶的谷草
扒拢 堆在陈旧的院子里点燃
他把亲手烧制的火瓦
驮到房顶
顺着椽条盖满 一块
压着一块 一行
接着一行

屋顶上排满的瓦缝 曲曲弯弯
雨水顺着瓦沟
囫囵地淌下房檐
屋子里面不再摆满接水的盆桶
冬天是安宁的季节

（三）坟头
1995年 梨花满天
房顶的火瓦上 长了些青苔
吹着暖风的初夏
太阳戴着七色的项圈 更像帽檐
刚刚掠过屋脊
就把老房的影子
铺满最后一层台阶
远处
外公的坟就像他弯着的腰
老牛吃着坟前的杂草
脚下踩着厚润与朴实
嘴边散发着草青和汗的味道

在想念外公的下午
我背着竹篮
走进山里
山里的喊声 是我见过最耐用的物件
碰不烂 折不断
坚固 亦柔软
我经常朝着着眼前的
深沟大喊一声——外公——
几秒钟后喊声保持着它的原样
匍匐在振翅的
岩鹰背上 搭乘归来
岩鹰的心跳 律动翱翔
原样的回声 轻颤
老水牛不解 仰头睁眼 打量
我被喊声震红的双脸

（四）身份证
2005年 象牙尖尖
老书在怀里焐热
我把外公的身份证 放在枕边
梦里 曾经比我大几岁的牧伴
为我念叨照片旁的文字
——1914年12月18日
他们告诉我
这是外公出生的时间

象牙慢慢圆钝
外公的时间渐行渐远
我捕捉不到时间的神情
没有去想时间长得像牧伴 还是
长得像坟茔上的杂草
更忽略了 关于时间的瘦弱
与丰满

或许 对于外公来说
时间的模样
就是身份证里
那些永远留在脸上的
皱纹与斑点

（五）扫墓
2017年 而立之年转身即远
我照例背着纸钱
带着妻儿来到外公的坟前
墓碑是外公的卫士
立在那里 凝视着我和妻儿的跪拜
纸钱烧成的火焰 跃动
彻底 虚化时间的质感
碑前摇曳的火光 刺眼
完全 模糊坟里的黑暗

在外公的墓前我跪着
冥想
不管未知的尽头如何成迷
终究连接着血迹斑斑的开始

于世
如果时间定然瘦成一条直线
每个人 终能在直线上找到
自己的两端

于人
如果时间 是永远沉睡的梦境
你就是你梦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