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平
白云,这个优雅的名字在我通讯录里至少有三个,这是与我同为“巴人”、又在成都生活了多年的一个男人,豪爽、耿直里混合细腻与温暖,可以在这个城市黄昏以后举杯把盏、吟诵诗文的小兄弟。我与他的谋面得益于树熹兄的引荐,得益于他这本即将付梓的古体诗集——《梧桐疏月》。我是先读其诗,后见其人,其诗“一江大流知西东,白日黑夜无不同。两岸青山侧目看,曲曲折折总从容。”里的嘉陵江,深得我意。嘉陵江是我的母亲河,我曾经写过一篇三万余字的大散文《嘉陵江记》,个中感受,颇有勾连。
我知道,白云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古诗词。做过中学语文老师的他,曾经师从一位对古诗词颇有研究的老先生,先是耳濡目染,信手涂鸦;继而潜心研读,精耕细作。十多年前,作家出版社就为白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三感集》,那是白云青春年华的一个鲜明的印证。这些年来,虽然文化艺术行政工作繁琐压身,但读诗、品诗的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这本诗集的三百多首诗作,竟然是他在最近一年多的“井喷”,一发而不可收拾。比如在家里阳台上“发呆”,上下班地铁里的“打盹”,抑或出差间隙,在手机上留下的“便签”。这样的积累,就有了这本《梧桐疏影》。
我一直认为,新诗与古体诗并不是两个阵营的对垒,而是一脉。写新诗的不可能不读古诗,写古诗的自然也可以读新诗,各自消除隔阂,相互欣赏,相互渗透,自有妙不可言的心得。
在《梧桐疏月》里,白云从四言五言七言到杂言,从四句八句到七八十句,几乎都能驾轻就熟。他的五言诗受魏晋诗风影响比较明显,如《春喜》、《春望》、《暮色》、《山居》、《泰安之夜》等一类田园山水诗,文辞自然朴诚,意境幽远冲淡,不雕琢,不修饰,行云流水,自然天成。五言中的长诗,如《天问》、《徐渭歌》等,又有了唐代盛行的乐府歌行体的影子,叙议结合,一吁三叹,古朴苍凉,悲闻泪声,喜见容颜;他的七言和杂言诗则是从唐宋杜甫、白居易的诗里寻到来路,铺陈叙事,诗外有诗,境外有境。如《明蜀王陵》、《观电影芳华》、《故乡寻踪》、《归来》、《浣花吟》、《悼余冠中先生》、《艺坛春风》、《正月初二返厝之咏》、《读杜甫传断想》、《清明祭》等。在文辞运用上,有意避开“陈词”,明白如话,很有质感。如《蜀暑》、《观啸》等,就是一幅当今百姓家庭生活民俗图,诙谐风趣,叫人忍俊不止。诗集中还有一部分“竹枝词”,这类体裁是发源于古老的民间,从唐代开始,经刘禹锡等诗人加工演化成文人诗体, 白云在这类诗体创作实践中,将今天现实生活中的“世情人情风物风俗”加工提炼成“竹枝”, 深入浅出,有不少妙笔生花。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读白云的诗,你会看见诗里的人间烟火,下厨炒盘菜、与人喝杯茶,上班堵个车都可以信手拈来,成诗,成趣。
唐代诗人皎然在《诗式》中讲, 诗一旦有“境”,便“但见性情,不睹文字”,“情在言外,旨冥句中”。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记》中也提到“境生于象外”,“境”不在“象”本身,而在于“象”的超越,“象”只是作为审美主体理解“境”的向导而存在。对此,白云深喑此道。所以读白云的诗,貌似“平淡”,但若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它蕴含的诗外之“境”远远超过文辞本身。他的诗,不限于透过具体的“文字”表达“意思”,而更多是想通过文辞“意象”的“开放性”或“不确定性”来延伸扩展“意境”的“覆盖面”。
远离天下事,寂寞少朋亲。
山间拾野趣,坐中看闲云。
捉笔三四字,自酌一二斟。
日始揽衣去,月落憩花荫。
——《梧桐疏月·山居》
这首五言古体《山居》,第一联先勾画出一个主体线条——山居的缘由和感受;接着从第二联开始,用淡墨逐层点染——“山间”、“野趣”、“闲云”、“日出”、“月落”、“花荫”,然后再细描山居主体,即“人”的行为——拣拾、坐观、捉笔、酌酒、日揽、夜憩,此时,一幅“释然”、“空”、“静”的山居图跃然纸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相融”的情景,平淡冲和,闲散空瘦。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传统诗观,常常将“田园山水诗”看成是诗人的“出世态度”。俗话讲,入世容易出世难。按佛家的说法,“出世”是要褪去“人间烟火”的。而白云,也属于“官场中人”,从他的经历来看,不可能“入世不深”,也不可谓“涉尘尚浅”。然而,一首《山居》的“出世”竟可如此超然脱俗。
当然,脱俗的诗人白云并非把自己置身于桃花源中,而是心系家国,体恤民生,在《梧桐疏影》中注入了极强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自觉将“小我”升华为“大我”,体现了诗人应有的责任担当。
欲望成河光失影,霾压城倾城压人。
缁罩遮颜颜不见,亲朋相见难相亲。
白云在《雾霾》一诗中,开头一句就振聋发聩——欲望成河光失影,七个字就概括了“霾”造成的原因与恶劣现状。观照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发展变化,其伟大的历史成就是不容否定的,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也勿庸讳言,粗放型的发展。也确有“野蛮生长”的地方。其中的一些“青山绿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或“污染”,其代价是惨痛的。“欲望”,点明了人们因需求不节制带来的“贪”,因“贪”膨胀而变成了欲“河”,而欲“河”的“泛滥”,不仅正在危害我们生存的“地球”,也危害了给我们阳光和空气的“天空”,这是从远处高空看;从近处地面看——霾压城倾城压人,从众生相看——缁罩遮颜颜不见,从个人心里看——亲朋相见难相亲。首句一出,层层递进,直抵“身心”,连“气都喘不过来”,似乎只有只能做“深呼吸”在心里“憋着”。这种表达,既形象生动,又尖锐深刻。我想,一首短短的小诗,能承载这么沉重的“社会主题”足矣。
人世无常悼伤悲,但求生途少折回。
花好正是烂漫时,一念骨朵坠翠薇。
————《骨朵祭》
这是诗人惊闻一初中学生在学校跳楼自杀的消息后有感而发的。当前学校教育存在的问题和现象已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白云《骨朵祭》一诗陈述的是,人世间悲欢离合是无常的,但是我们的社会道义要求我们要力求让青少年一代生活得舒畅开心,少一些人为的折腾。不要因为我们的过错,“花朵未开”就“凋零”了。全诗前两句语调抑郁凝重,情绪悲怆凄楚,第三句突然上扬,似乎有什么“惊喜”,可第四句“一念骨朵坠翠微”一出,情绪陡转直下,叫人欲哭无泪,欲怆无声。
除此之外,诗集中还有许多针对前些年灾后重建、乡村扶贫、房地产开发等“热点”中,有悖于自然规律、政策制度,民本理念的重大问题进行的针砭。在诗人看来,这些现象虽为“个别”,但在一些地方一段时间却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白云作为“体制中人”,深知“各就其位”,“各负其责”的规矩,但作为一个有情怀的诗人,不能不急在心里。他没有用简单的情绪发泄和抱怨,而是以诗人特有的表达形式,为民代言。虽是“管中窥豹”,但能起到“举一反三”,“警钟长鸣”的作用。让“小我”成就“大我”,让自己喜爱的诗不至于沦为“闲情逸趣”,“风花雪月”的代名词。
这里我想说的是,写作的批判与颂扬,并不是一定要与“唱反调”或成为“代言”,而是从人文精神和社会道义出发,去引导教化社会和纯洁人们的心灵。白云的诗应该说是处理的比较恰当的。
白云的诗,从传统古体诗中来,但又不拘泥于传统,用今人鲜活的语言,表达了古典的“雅韵”,这是我们作为古典诗歌创作应当学习和借鉴的。我列举的只是诗集中极少的一部分,还有大量表现亲情、友情、甚至爱情以及怀古思今的作品,很感人,值得一读。当然,《梧桐疏影》也还有白云在以后的创作中需要注意的问题:一是有些诗在题材内容与主题之间似乎还存在一些的“隔膜”,应需进一步厘清;二是文辞上,在把握整体风格前提下,要尽量注意“洗练”,让自己的每一首诗都干干净净。
在这里,我以这篇短文向读者推荐白云的《梧桐疏影》,因为我相信你也会同我一样,在读过之后,有共鸣,有感悟,有心得。我相信诗人白云头顶有“日月之光辉”,脚下有“河山之丽彩”,他的诗歌之路一定会越来越宽,越来越广。
2018年4月27日于成都
作者系当代著名诗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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