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森林

也许，水比光更古老，钻石在滚热的羊血中碎裂，山顶喷出冷火，大海中央出现了森林。也许，抓到的螃蟹背后有风的影子；也许，爱情也可以不再有痛苦和悲伤。

——安妮·普鲁《船讯》

联合国海军已经在这里驻守半年了。

这片海域是人类与海怪战斗的核心地带。曾经温柔的南洋变作炼狱，只因人类过度繁荣的文明惊扰了深海生灵的安谧，忍无可忍的长生海族呼唤海啸与飓风，夹带着天怒般的恶意，挥舞着爪牙自海洋深处浮出，向陆地文明发起了攻击。

灾难遍及各大洲的沿海地区，数亿人流离失所。海浪上涌如远古神话中的灭世洪水，将人类的野心浇熄。

于是各国的高端武器与人力汇集在一起抵抗公难，联合国海军分成九支大部队出击。

在大灾难面前，人类总是很团结的。

欧盟直属的第四部队不幸被困在南洋，人员死伤过半，武器早已不够抵挡海怪的攻击。余下的人死死守住最后一线生机等待救援。

粮食耗尽，淡水缺乏，脆弱的生理与无边无际的水域做抵抗。海军们没有淡水洗衣服，军装洗得发硬，汗水蒸发成盐粒硌得皮肤生疼。每天都有人因为脱水死去。

这天舰长安德迦照例起得很早，望着海平线上绯红的日出发呆。

他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发丝凌乱横斜如冬日树杈，深邃的轮廓被凸显到极限，在黎明天边的胶状橙光下看来，却胜过“坚毅”二字所能形容。

安德迦的性格就如他的面部轮廓一般深邃。他自小沉默寡言，蓝色的瞳孔里藏着当海军的愿望。他能背出上百种枪支的名字和口径，对欧洲各国的旗帜、元首和历史了如指掌。终于成为舰长的那天他却更加冷漠，左手掌心长出几条纠缠的曲线。

一个少女走到他身后，到达一定距离后停了下来。

“舰长。”少女行礼。

“洛丽亚。”安德迦点点头。

洛丽亚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女性，她的年龄最小，金发还带着雏鸟毛茸茸的质感，败血症折损了几分美貌，余下的清丽让她看起来像个纤细的旧玩偶。

“船长，大家又快乱套了，有好多人说这种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柯林少校想要饮弹自尽，被拉住了……”

柯林少校一向是最理智的。所以洛丽亚终于撑不住了，想来他这里寻求安慰。哪怕一句话也好。

安德迦看向天空，黎明过后的天空该是有澄明颜色的，可是现在大团的乌云从东方飘来，将海面重新笼上阴影。铅色的乌云后隐约露出色彩妖艳的强光。

“别怕。人类的优点在于期望和等待，”安德迦说，他没有去看洛丽亚湖绿色的眼睛，把视线转到了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你先下去吧，大家需要你。”

他这种沉静语气让洛丽亚很不舒服。明明约好了的，等战争结束就在一起，可是现在他把灵魂都献给了军舰。

“不要太寂寞啊。”洛丽亚最后淡淡地说。

这句话忽然撕裂了安德迦的心。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军舰在固定的海域里行驶，这条路线已经走了上百次，驾驶者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时光悠悠地流动，世界是漭漭水域永无尽头。

“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安德迦循着人群的目光焦点看过去，只见远处的海水疯狂地涌向一个巨大的漩涡，什么东西正要浮上海面。

海水的剧烈动荡让舰身晃得厉害，南洋温暖的海水变得出奇的冰冷，溅上来的那些几乎能冻住皮肤。这种乱象打破了半年来漂泊的寂静，大家在震惊的同时自体内泛起生物本能的恐惧。

“是海怪吗？我们没有武器了啊！”

“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纪律彻底崩溃，人们发出绝望的咆哮。甲板上一片混乱。

顽抗的，狂乱的，寂寞的，失望的，尚存希望的眼神互相交织，灵魂与灵魂之间传达最后的慰藉。他们要完了。

是森林。

出现的不是海怪，而是一片森林。

大海中央怎么可能浮起一片森林呢？

可海天交际之处真的出现了一片森林，暗紫色，发出诡异的光，像是一个恶魔的诱惑。

许久没见到植物的士兵们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这不可思议的奇迹。即使身经百战、见过凶猛的海怪，但这种神话般的场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思维已经不能应付了。

洛丽亚忽然明白柯林少校为什么想自杀了。这是末世，人类的末世。

此时海水散发出古怪的味道，许多奇异的生物被从海底翻出，互相撕咬啃噬。冷蓝色的岩浆上升到海面，丝丝缕缕如海妖的长发，将海面的温度降到冰点。

她甚至看到了人身蛇尾的生物，在蓝色洋流中游动，逃向那片紫色净土。

军舰也在颤抖。

要么留在这里支离破碎地死掉，要么前往那片森林求生。可是海洋里的森林究竟能否容忍人类的涉足呢？

“怎么办？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就去那片森林吧。”有人在她旁边喃喃自语，此言一出便赢得众声响应，大家又开始熙攘，要求舰长下令去那片森林。

洛丽亚没有作声，她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她紧紧盯着舰长，不知这个时候，这个自己一向仰慕的人会下什么指令。

安德迦坚毅的面孔动摇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混乱不堪的海面，看了一眼闪耀如钻石的彩色天空——那里云海翻搅，滚滚雷声轰鸣刺耳。

“去森林。”

洛丽亚想起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黑森林里有什么？有女巫，宝藏，还是吃人的蛇蟒？会不会有人骑着马来救她，就在那地狱的大门旁？少年时期被哥特小说刺激出的奇特想象力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作用，她脑海里勾勒出更加完整的末世景象，范围遍及海底和久未谋面的大陆。

然而现在可以断定决计不会有人来就他们了。越是靠近那片森林，那极致诱人又极度可怕的景象就越清晰。

除了暗紫色的树，还有许多奇异的植物。那是埋在地下千载的种子，一见空气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鲜艳的果子掩在树叶后面，如同恶魔的眼睛。

如果他们注定要死，不如在死前纵情尽欢。登上诡秘的陆地，吞下恶魔的果实，在末世之光里与所有的生物一起化为灰烬。

周围再是混乱不堪也不能影响洛丽亚了。在去森林之前，她只想做一件事。

她加入海军前就想过，如果死前有机会做一件事，自己会做什么。

她找到安德迦。

“我们走到尽头了。”

“是啊。我们走到尽头了。”

他们彼此温柔地凝视，曾经的约定被被逼迫着提前完成。

在一起，就这样温柔地在一起。在世界的最后一刻，和你一起走到尽头。

在一起，曾经所有的不愉快都化为灰烬，意识只捕捉你当下的样子。

潮水般的记忆在他们心中回放，曾经的岁月都升华成末世之光。在阴暗潮湿的北海基地，在阳光明媚的布拉格广场，在他们相遇的滑铁卢车站。

最后他们下了军舰，手拉手步入那片紫色的森林。

森林里有古老文明的遗迹。也许，这些先祖的文明就像如今这般发达，却在末世毁于一旦。 

就让我们陪着这个古老的世界沉睡吧。

“我爱你，安德迦。”

“我爱你，洛丽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