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归家前夕,无意间看到冰心先生的一篇文章《纪念孙立人将军》,由于我素来敬重军座,且对其生平之事有所了解,知晓将军与冰心丈夫曾是清华留美预备班同班同学,遂饶有兴致读完,文章是将军去世后所作,里面提到他去世前几个月给她的一封回信,此时距将军被软禁33年后得到释放有两年,已逾90高龄。
婉莹嫂夫人大鉴:许先生来舍,朗读手书,其于立人。尤殷殷垂注、闻之至为感篆。回忆同舟东渡,转瞬遂近七十年,昔日少年,俱各衰迈,且文藻兄且已下世,人事无常,真不可把玩也。立人两三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虽行动尚不需人扶持,而步履迟缓,不复轻快,有时脑内空空,思维难以集中。比来除定时赴医院作复健运动外,甚少出门矣。故人天末,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言不尽意,诸维珍卫,顺候箸安。弟孙立人拜启一九九O年五月十五日。
当时读完甚是感触,寥寥数语,字字拍打于心,我久久不能平静。“步履迟缓,不复轻快,有时脑内空空,思维难以集中”,我脑海里开始浮现一个年近百岁老人的形象,头发花白,面部安详,皱纹满布,与我曾见到的年轻时诸多旧照片甚是不同,但目光深邃,依旧不改。自古良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当人开始慢慢变老,许多事情会变得可怕起来。这种感触在寒假体会的更加深刻。
返家之后,爸妈嘱咐我去看望下周围的两位老人,说他们身体抱恙,按辈分我应该叫大婆婆与四爷爷(我爷爷的嫂子与弟弟)。见到四爷爷时,他看起来身体依旧健朗,只是时常咳嗽,我们围着火炉而坐,有着一段时间的交谈,其实大多也是劝藉与盼望。我告知他人老了就是这样,身体难免不如从前,要多休息,少操心这操心那了,做不了的事就别做了,药也要记得按时吃。他不停点头,也同意我的看法,只是眼神里难免会有不服老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他也嘱咐我无论继续读书还是工作都要在一个地方呆得住,要慢慢来,自己努力去闯,老人对后代的期望大多如此,恳切而显真实。相较之下,大婆婆的情况则要差了许多,彼时,她已很难说话,吃东西也少的可怜。我见到她时,脸已显得瘦削了很多,颧骨之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却又有微肿的痕迹,这一瘦一胖之间更能看到人之老去,疾病缠身后的疲态。我向来不善处理尴尬的局面,因惊讶一年不见老人的改变之大,竟也忘记了叫她,虽然她已很难回应,只是向旁人了解起她的近况来。
那天晚上,地上落了很厚一场雪,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接到电话,昨晚刚从医院返家没几天的大婆婆病危,送到医院,凌晨去世了,送她回来的车因大雪而未带防滑链有一段山路爬不上来,喊父亲去帮忙推车。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大人们显得颇为平静,由于病重已有一段时间,周围的人都已了然,而几乎一年没怎么回家的我则显得猝不及防。我仔细去体会那种心境,毕竟并非失去至亲之人,很难有那种剧痛与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沉郁与厚重。就像昨天还屹然挺立的树木一夜之间被闪电劈断了腰一样,一年前还健康且和蔼的亲人再次见面时竟成了这幅模样,更不料这竟成了最后一面。或许时间总是这样,当你还在准备这件事时,那边的问题便纷至沓来。
葬礼一如往昔,灵堂里庄严肃穆,花圈满布,灵堂外则显得轻松许多。如同大多数人谈论的一样,人之老去,疾病缠身,或许这样也是一种解脱,对家人抑或老人自己。我在灵堂里磕头时开始回忆大婆婆的音容相貌,她的孙子大我一岁,我们小时候一起上学,我时常去他们家玩,可现在想起来,我竟记不起哪怕一次我曾与之单独交谈过,大多只是进门时对长辈的一身“喊人”,可能当时年龄太小不会与大人交谈吧。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开始审视她的一身,性格沉闷、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生于斯,长于斯,在这个山沟沟里度过了这一生,最后归于这群山环绕的尘土之中,经历过贫穷、落后,看到过发展,踏上过通往更好生活的路,只是走了没多远,发现自己已经疲态尽显,力不从心。她像极了生于上世纪的大多数农村人,是中国农村的真实写照。她经历了各种时期,在旧时代听到过日本鬼子的脚步声,也看到过新时代里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可她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平凡农民没有波澜壮阔的一生,也缺乏文化把她经历的一切可能会吸引人的故事惟妙惟肖的说给后人听,她更多的用勤劳的双手代替了这一切,就像她在病倒前不久依旧还在劳动着。
寒假期间,我偶尔会与老人们交谈,也听大人说起过老一辈的故事。其实,与大婆婆未曾有过单独的谈话让我十分遗憾。人之老去,现实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回忆便显得珍贵,而交谈与聆听则越发重要。我想起爷爷曾讲起的年轻的时候,在长江上架船的经历,听他说起因为一次教训再也不想嗑瓜子的事情,讲起因为文化太低不能升职的悲伤,说到奶奶去世太早不得不年纪轻轻就回农村老家的无奈,他在诉说这些时神情会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有时眼睛似乎会发亮,有时则显得沉重的多。架船的工作其实很辛劳,但我有时会想起,那个时候,年轻的爷爷在某个时候会不会感受到滔滔江水带来的无尽的澎湃感,当然可能他永远也体会不到“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豪迈。这几年,爷爷身体大不如前,我们家一贯的风格也是比较内敛,我现在也很难找到太多话说。但有时在外面会偶尔想起孩提时代我吵着让爷爷陪我打牌的那些时光,现在只望他能保重身体,保持健康。
写到这里时,我又想起了将军晚年的时光。其实他在不幸的漫长的幽禁岁月中还带着一丝欣慰。他将前半辈子都献给了国家与民族(当然也是因为夫人不能生育),50多岁才生下第一个女儿,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被软禁之后才出生,他曾对儿女们说“如果能看着你们都考上大学,我做梦都要笑醒”,在子女们稍大一些时,他会在夏日夜晚待到监视人员休息后偶尔讲到他的一些故事,最后也如他所愿,他的四个子女都成为了颇具影响力的人物。有时我会替他的子女们感到悲痛,出生之时便遭到政府的如此对待,但在某些时候,我又会羡慕起他们来,他们听着一位老人讲诉着他传奇的一生,那些往事必定能够令人触动,当然也透露着无尽的心酸。将军最小的女儿在前往美国留学前才开始了解他的父亲,最后在美国没了台湾的限制,她才慢慢认识到她父亲的一生,知晓这样一位老人在历史上的坐标,我想那时她必定为之自豪。
“故人天末,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后来,这句话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也想起将军给四个子女起名“中国安定,天下太平”之意。寒假了解到我舅奶奶去年去台湾看到了49年入伍不久便与国军一起前往台湾的她二爹(当然后来返乡探亲过几次,这十几年因为年纪太大走动不便没有再回来),前几天看到去年将军次子孙天平被邀参加了大陆抗战70周年阅兵,便觉得将军的愿望也算是达成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上最悲痛的事之一,愿所有子女晚辈能尽其责任与义务,所有的老人都老有所依。老有所依,是希望每一位老人能得到关怀、照料与生病时及时的治疗;老有所依,是希望晚辈们能多聆听老人的故事,在他们回忆自己或平凡或波折的一生时当一个好的聆听者,也以此自醒;老有所依,是希望老人们弥留之际的愿望能够得到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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