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那是一颗珍珠蚌？
张彬靠着自己的车，在皮夹克里掏摸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打火机，只好辜负了嘴上叼着的那根烟。他是个羞涩的家伙，并无勇气向路人借火。他把烟猛地吐在地上，滤嘴立即沾满了沙子。
之所以没把口中的烟放回包里，是因为在他看来，这和覆水难收一个道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狠狠地踩了几脚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一根可怜的穿肠破肚的香烟，被秋风轻轻翻动。 他是来找安静的，安静是他谈了一年的女朋友。
他们的结识过程很简单，但得从头说起：张彬继承家里的珍珠厂后，常常过来邕宁市推销自己的产品，后来干脆开了几家门店，专营自有品牌的珍珠粉，珍珠面膜，珍珠项链什么的。生意上了正轨以后，闲下来的张彬开始考虑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凑巧最大的门店就靠近邕大后门，于是他每天到店子里巡视一番后，就窜进校园开始寻找猎物。学生妹果然单纯居多，搭讪起来也相对容易。而且张彬听说，那些大三大四没男朋友的特别想找个已经工作的，以便毕业后立马有个经济基础相对不错的依靠。不过以张彬的尊容（他的绰号可是叫兽哥哥），即便腰缠万贯还是有点难度。
历经无数挫败以后，转机出现了，那是一个阳光强烈群鸟乱啼的早晨，张彬如往常一样在校园里瞎晃，有个女孩过来差点晃瞎了他的眼。
真白。他狠狠地说。在南国罕有这么白的皮肤，简直像牛奶一样。
虽然五官稍显平淡，但身材很好，所谓一白遮百丑，此时投入张彬视野后的女孩如同仙女下凡。张彬差点口水都流出来了。不过碍于自己的尊容，并不敢贸然上前。
那女的低着头，眉目间有点哀愁，冷不防发觉一个小猪脸一般的男人在看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张彬趁机介绍下自己，说同学你不用怕，我叫张彬，是某某珍珠连锁店的老板，在那边看到你了，感觉很不错，所以过来想认识一下你，能耽误你几分钟边走边聊吗。
可别小看这几句话，这是张彬深研“泡学”所得来的精髓，据网友说搭讪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今天是他第一次试刀，心中不免忐忑。姑娘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害羞，而是轻轻地点点头答应了。在交谈中，张彬得知姑娘名叫安静，大四，马上毕业了，准备留在邕宁市工作，却还没找到单位。最关键的是，目前单身。
张彬立马拍得胸脯啪啪响，说安静你别愁，我正好有个同学开了家公司，需要个会计。我把你介绍过去肯定成。安静听后眼睛一亮。
这就是两人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在张彬的攻势之下，火慢慢地烧起来了，安静的工作得到实在的解决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张彬顺势提出带安静回老家游玩，如果可能，还见见父母。由于张彬老家是小有名气的海滨小城，作为小文艺小清新没事喜欢旅旅行的安静自然应允。不过，她死也不肯见张彬父母，说是为时尚早。在一个看得到海景的宾馆房间里，张彬顺利地进入了安静的身体。
正因为顺利，他有点失望，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安静早就跟他坦白过。只是在那瞬间，张彬还是忍不住有种梦想破灭了的感觉。我在想什么呢，难道我还期待着奇迹出现？期待着安静是骗我的，目的是给我一个惊喜？
张彬在午夜时分，独自坐起，抽起了一根事后烟。身边的安静不久就响起了细微的咻咻咻的鼻息。也许，她只是在装睡。如果不是装睡，她梦里的是不是我？张彬想。可这并未影响张彬对安静的好，他觉得既然两人在一起了就要好好过。但越过顶峰之后，安静离他却越来越远。
到后来，那感觉就是放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线随时会断。可这仍然不影响张彬对安静好，因为他觉得两人在一起那个了就要珍惜。是的，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一个负责的人，一个喜欢低级趣味却不失忠厚的人。张彬和安静没见面已经二十来天了。
二十天前，安静电话里跟他说，我要回家看我爸，他生病住院了。
张彬说，那你请假了没？
安静说，没，我跟辅导员关系好，我请假时辅导员说快毕业了反正也没什么课，假条就免了吧。
张彬说，辅导员是男的吧？
安静说，是的，怎么了？
张彬就说，没什么没什么，就问问。十天过去后，等得饥渴的张彬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安静，均是忙音。直到第二天，安静在任何即时通讯软件上也都没有给他回音。张彬觉得整件事不对劲儿了，微妙起来了。于是张彬急了，打电话给安静的一个室友。张彬说，小孟，我是张彬，你最近有没有和安静联系过？小孟说，没有啊，她回家之后就没和我通过电话了。怎么了？我找不到她了，有点急。她回家前怎么跟你说的？有没说回家去看爸爸？没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不过走前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哦，走前有谁来找过她吗？好像——没有。等等，辅导员来找过她，就在她走前一晚。 都说了什么？ 不知道呢。他们去到外面说的。 那辅导员的号码发给我一下。他在学校吧？在哪里办公？ 办公楼202，进门靠右第一个。 张彬急匆匆地找到了辅导员。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他高大英俊，理着板寸，是安静平日口中的阳光型男。
安静和他有事，跑不了的，张彬想。 张彬打了声招呼，说我是安静男朋友，然后给他敬烟。对方站了起来，居然不客气地接过了烟。两个人在烟雾缭绕中开始了对话。 辅导员说，安静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漂亮，也懂事。 张彬说，那是。我深有体会。 哦？你从你的角度讲讲看。 不过分讲究吃穿，也不乱花我的钱。下馆子下多了，她会到我家给我做饭吃。 嗯，很不错。 有一回，我跟她提到我妹，我说我给我妹买了好多东西准备给她带回去。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我要是有很多钱，也给我妹买去。我就说那我帮你吧，她却不肯，说要靠自己挣。哦，对了，她妹在餐馆打工，是个服务员，没多少钱。 呵呵，是挺懂事的。辅导员说，对了，你是开珍珠连锁店的？ 是啊。张彬兴致勃勃地给辅导员当起讲解员，从珍珠种类，价格，渠道，加工，产品各方面给他来了个科普，弄得对方心动起来，居然想入股投资。 张彬出来时拍着对方肩膀笑称，妈的，没想到你老兄居然是个富二代啊。 辅导员也笑了，说，张哥说笑了，哪及得上你富啊。 张彬满面春风地走了，在路上他握着方向盘想，我好像忘记什么东西了。可他记不起来了。随后几天他接了好几个大单，忙于奔走邕宁市和老家之间，再没记起过这件事。 又过了十天（当中和安静在即时通讯工具上联系过几回），张彬闲了下来。
那是一个秋日上午，窗外的天空特别高和远，看久了还容易目眩。张彬坐在办公室里，想起已经有二十来天没见到安静了。即便是在聊天软件上，安静给他的回应，都是“嗯”，“啊”，“呵呵”，“好”等耳熟能详的结束语。他感到胸口有块东西顶住了。 张彬又一次意识到安静有事了。可是不是和辅导员呢？那个帅气多金的家伙？他还说入股呢，还拉着去喝了好几回酒。如果是他还可以接受，这家伙挺招人喜欢的。真的，倘如真的有事了，还不如让安静和辅导员有事。仿佛和辅导员成了朋友，为了所谓哥们义气，可以忍痛割爱一般。
张彬甚至幻想过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辅导员和安静早前本是一对，我张彬中间横插一杠，导致人家分手了，现在她后悔了又回去了呗。我把兄弟的女人免费睡了半年，我对不起人啊。
这样想着，张彬甚至伤心起来，嘴巴半张着，像只小猪般伊伊呜呜，眼角还挤出了几滴泪。用手背摸了一下，再去抹时已经干了。 过了两分钟，他清醒之后，就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
如此坦荡的辅导员并没有和安静有一腿的可能。辅导员前年已经大婚，老婆是该校讲师，品貌双全，气质尤佳，他何必吃野食？所以必定另有其人。这人真可恶，不声不响就把我女朋友抢走了。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张彬望着窗外，心内如汤煮。突然，一个画面闯到了他的脑海里，那是在老家海景宾馆里头的一个画面。安静倚着洒满阳光的窗台，薄纱窗帘被风吹起，她身上所穿的粉纱裙若隐若现出乳沟。这当然不算什么，可堪注意的是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入骨的媚态，她歪着头，暧昧地笑着，细长而水润的眼睛仿佛在说，来吧，我还是单身哟。翻滚的海浪在其身后遥相呼应。事实上这是相机里的一张自拍照，如张彬所料，日后这张照片连同其他沙滩泳衣照，一并被安静传到了空间里，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的赞美。 当时张彬坐在床头上，窗外太阳热力耗尽快要坠进海里去了。就着不断黯淡下去的光线，他从相机里翻找到了这张照片，不禁心中一动：一个有了男朋友的女孩不应该露出这种神情啊。
他有点生气，可又觉得不能表露出来，否则会显得自己小气。 洗澡间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偶尔被轻微地阻断。安静在洗澡了，张彬想象着水如何缓慢地从她的头顶顺着脸颊和头发滑落，又爬过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以及大小适中的胸部和略微丰腴的大腿，最后滴落到脚下，发出叮咚的脆响。 安静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张彬早就把相机关掉，放在了原位。他假装在看电视，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都盯着电视继续看。气氛太沉闷了，张彬张口想说些“苍蝇吃屎老苍蝇教导小苍蝇不要吃饭时讲不卫生的话”之类的笑话（他只会这个），但这极有可能会使得本就惨淡的氛围更为惨淡，就改为呵呵地傻笑了。安静也只好回报式地呵呵几声。 于是张彬坐到了安静旁边。正好电视上开始出现了男女交火的非暴露镜头，在一片呻吟声中，两人心跳如蚤，不自觉地越挨越近。张彬胸中有头小野兽在嘶吼着，驱使他如大多数男人那般做了庸俗的行为——他开始吻安静。
事后，张彬独自坐起抽烟，安静在旁边“假”寐。抽着抽着，张彬蓦地觉得孤单，他就用手指轻轻抚摸安静光滑细腻的脸，摸着摸着，就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安静不得不醒了，说，啊，你干嘛不睡？ 张彬笑着说，我睡不着。 哦，那好吧。我还要睡。 先别睡。聊聊。 聊什么啊，好晚了哦。 哎，你那个前男友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 我不信。你们谈了多少年来着？ 七年。怎么，介意了？ 没，没有。就随口问问。 哦。 你们为什么分手？ 我看他不顺眼了呗。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好像说是去北京发展了。别问啦，过去的事了。 也对。 张彬说着，又吻了吻安静的额头。后者嘴角动了动，好像在笑。 二十天过去之后，张彬终于再次拨通了小孟的手机，询问安静的消息。因为安静又不回他的信息了。并且提前告诉他家里管得严，不好打电话，还要照顾老爸。 小孟说，安静前两天跟我说了，这周回来，对，就是今天了。 张彬说，啊，真的啊？太好了。 是的。 对了，你知道她前男友的事吗？ 不是很清楚啊。反正他们早就分清楚了的。 什么原因？ 就是那男的要去北京发展，安静不肯，所以就分了。 好，谢谢。 张彬忍不住给安静发了信息，问她在干什么。过了几分钟，她就发过来一张脚踩金黄落叶的照片，以及一张无比灿烂地笑着的照片。张彬从来都没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且仿佛在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张彬问她在和谁一起，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回答说是和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所以觉得很开心。
张彬觉得很不对劲儿，就第一次人肉了安静。张彬把她的昵称和签名输入搜索框，没费什么劲儿，在结果的第三页里就找到了她的一个隐秘的博客。首页的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和她发给自己的第一张非常相似。只不过，这张照片里是两双脚，另一双穿着男式黑皮鞋，要命的是：两双脚亲昵地挨在了一起。看时间戳，就是给自己发消息前上传的。张彬有点儿颤，但还是坚持着点开这个组图，终于得到了另一张更为确凿的照片。 安静和另一个男人的背影。那男的手环着她的腰。 张彬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瓶水，起身奔赴车站。他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打的，当然也没携带任何利器。
他只是想当面质问安静，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
他只是想指着她的鼻子，狠狠地羞辱她一番，说得平时傲娇装X的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是想狠狠盯着她看一会儿，盯着她流下羞惭的泪水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临出门前，他慌乱不已，不是忘了钱包就是忘了钥匙或者手机，以致于不得不一趟趟地跑回来拿东西。手忙脚乱中他并未忘记打印那张双人背影。 可是等到末班车都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出现。由于张彬一直守着相应的出站口，所以不太可能错过。而且他特意蹲下来捂着半边脸，所以安静也不太可能看到他。可是汹涌的人流当中，就是没有安静高挑美丽的身影。
张彬凝望着最后一群出来的乘客，感到他们像流水一般从他身旁经过，忽然觉得也许他的生命中并不曾存在一个叫安静的女人。
后来，张彬、我和辅导员一起喝酒。我和张彬是小学同学，所以枪口一致对外，转眼间就放倒了一米八的辅导员。趁着酒醉，张彬攀着我的膊头叹气说，贾鸣啊，哥哥又衰了。 我笑着说，什么又，你这不是第一次吗。 张彬笑笑，又把和安静的故事讲了一遍给我听。 我说，切，这有什么，情情爱爱，向来如此。 他怂恿我把这写成小说。我说，这有什么好写，没高潮没结局的。还得自己安一个。 他说，你小子真是的。好吧，那我就安一个。 我用筷子敲着酒杯叫，要有点特色的！ 他说，好。从那以后，也就是车站没截住安静之后，我第二天就跑去她宿舍。去之前，电话小孟确认了，她在。我急匆匆地赶到邕大，下了车，直奔她的宿舍而去。当时有点胸闷，我就掏出烟来抽，可是妈的，居然找不到打火机。我就狠狠地把烟扔地上——
简练点！我又叫。
好。到了宿舍楼下，因为烟瘾犯了烦躁得很，我就停了停，准备缓一缓再上去。我拿出身上那张作为证据的双人背影，想对着它，思考一下待会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的羞辱他们。 我说，啰嗦，你倒是快上去啊！ 张彬说，奇怪的是，这张我在路上看了无数次的双人背影上，只剩下了一个背影，就是安静的背影。她显得那么孤独和凄凉，背后的秋天和脚下的落叶让我不由伤感起来，甚至想跑到照片里去抱抱她。 我说，那男的呢？
他吐了口烟，摇摇头说，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乱讲吧你？我说。
他盯着我说，真的，哥不骗你，就是不见了，像魔法一样。
我摊手表示无奈只好相信，后来呢？ 他说，后来， 看着看着，我忽然明白了。 我说，你明白了什么，还上不上啊？ 我明白了，其实是我离开了她，我根本没有爱过她，我只喜欢和她那个。真的，是我故意冷落了她，最后离开了她。我编了那么多故事都是给自己良心找个安慰而已。其实这样也好，彼此不耽误，可以重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于是我掉头走了，切断了和她所有的联系，从她的人生彻底消失了。尽管我就在邕大后门卖珍珠，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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