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大早邹世芳就发了一通无名之火,柴娟蹲在地上清理玻璃渣子。邹世芳脾气大,喜欢通过摔东西来泄愤。反正摔了还能再买,反正有人收拾。
其实柴娟不是她家的保姆,柴娟的儿子在学校不小心把邹世芳的儿子给碰着了,眉梢裂了道五公分的口子,流了不少血,缝了十几针。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但是以后会有疤,算是破了相了。邹世芳很气恼,提出要四万元赔偿。
有人说邹世芳狮子大开口,柴娟却认了。本来就是自己儿子的错,她心甘情愿。
但柴娟没钱。柴娟跟前夫离得早,全靠夜市摆摊过活。前年她妈又生了一场大病,花尽了她全部的积蓄。不说山穷水尽吧,也是家徒四壁了。学校知道柴娟的难处,要给她募捐,柴娟拒绝了,说这样一来孩子有负担,会自卑。老师就又给她指条明路,说邹家做事的阿姨好像辞了工,她家孩子最近老迟到。不如……
柴娟便给邹世芳打电话,求邹世芳答应让她帮佣抵债。她手脚麻利,什么活儿都能干。
邹世芳不置可否,倒是她老公牛强应声了。牛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算不答应,她也没钱赔你。咱们请阿姨一样要花钱,还请不到可心的。她有愧于我们家,做起事来自然尽心尽力。再说皮外伤,就是走程序,也不能判赔这么多。见好就收吧你!
邹世芳就同意了。说好家务全包,为期一年。
第二天柴娟上门,跟牛强四目相对的一刹,两个人都呆了。
02
多年前牛强和柴娟好过。牛家嫌柴家家贫,死活不同意,强行给牛强安排了一个富家女,就是邹世芳。彼时柴娟已经怀了孕,牛强本该做最后的努力,却因为女方家里给出的50万元创业款而放弃了柴娟。
柴娟没吵没闹,隔了阵子,听说嫁了人。牛强也顺理成章娶了邹世芳。
后来邹家生意惨淡,还欠了一屁股债,亏得牛强事业顺利,周济邹家。邹世芳呢,娘家风光不再,大小姐脾气是一点没变。一方面她狂躁,愤怒,对丈夫外面的花花草草充满了怨恨,一方面又不得不指着丈夫过活。心气儿不顺,老拿保姆出气,前面的阿姨受不了,这才辞了工。
牛强如果知道要上门帮佣的就是柴娟,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多年前就是他负了她,如今又怎么忍心让她做自家的保姆,伺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何况他老婆又是这么刻薄的女人,免不了要刁难她。
可柴娟不走。说既已上门,就要替儿子还债。
邹世芳眼皮子底下,他俩只能装作不认识,彼此对视一眼都像在偷情。
让柴娟服侍自己,牛强是真不习惯。她拖地,他局促得不知道把腿脚往哪儿搁。她给他递茶,他伸出双手去接,还秃噜出一句谢谢。她给他洗衣服,他羞赧地从她手里把内裤抢下,说他自己洗。
邹世芳听见了,冷笑,以前阿姨给你洗,也没见你这么客气过。怎嘛,不好意思啊?有本事以后你的衣服全自己洗。哼,她欠我们的,你倒充好人,假客气!
牛强便不出声了,随柴娟把他内裤拿去揉进肥皂水里。
卫生间里,一个在刮胡子,一个在搓衣服。偶尔对视,一个眼里充满愧疚与怜惜,一个则迅速把脸撇过去。
这是两张经过岁月的洗礼不再年轻的面孔。不经意间泛起的微波细浪,只像微风拂面,不值一提。他们的呼吸和情绪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传递着,他的愧疚铺天盖地,而她收起全部的表情,不让他从她的脸上瞧出任何破绽。
牛强很想跟柴娟说句对不起。可常常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此刻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在邹世芳发难时替她说两句话。
邹世芳说:“柴娟你做的这什么汤,你自己尝一口,这能进嘴吗?”牛强说:“我觉得这汤可以啊,太咸了对身体不好。”
邹世芳说:“柴娟我说你能不能别把蛋煎这么老?老得跟锅巴似的能吃吗?”牛强说:“是我让她煎老点儿的。老了更香。”
邹世芳说:“柴娟你别用吸尘器了,噪音这么大。”牛强说:“吸尘器哪个没声儿?买了不用搁家里浪费。”
不论邹世芳怎样发难,柴娟永远默不出声,逆来顺受。她越是一声不吭,邹世芳越是变本加厉,牛强有时候真恨不能冲上去甩给邹世芳两耳光。
03
牛强给邹世芳打电话,说他把图纸忘家里了,让柴娟给他送去。
毒辣的日头在头顶炙烤着,犹如岩浆浇灌在人的皮肤上,烫得发疼。柴娟上了牛强的车,空调的冷风把整个世界都冰冻了。
牛强说,柴娟,我给你四万块钱,你拿给世芳交差吧,别在这儿干了。
柴娟说我儿子犯的错我给他填,天经地义。我不走!
柴娟要下车,被牛强一把拉住了。牛强哀求道,柴娟你再坐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柴娟便又坐回去。
牛强说柴娟,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负了你,补偿你都来不及,怎么忍心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苦?我求你了,你走吧!世芳这里我来解决。我给你一笔钱,你随便做点小生意,好不?
柴娟冷笑,牛强,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你要真想做个好人,就收敛些吧!你老婆人是不怎样,可是你敢说你一点错都没有?这些年你外头当真清清白白?
牛强眼眶微红,两手撑着方向盘,苦笑道:“你只看到我对她不冷不热,哪里知道,老子给别人养了十年儿子!老子是在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才知道的!邹家当初花50万找我就是为了顶包……她那会儿患了抑郁症,我老丈人临死前,领着一家子跪在我面前,说邹世芳先天不足,怀孕不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劝我把这事儿吞了,哪怕将来跟别的女人再要个孩子也行……”
牛强说,他也算有良心,记着邹家以前对他的好。这一扛,就是十年。这些年外头兜兜转转,倒也辗转了几个女人,邹世芳说他外面不干净,也没冤枉他。
可要说他对不起邹世芳,哼,牛强冷笑道,我们又算谁对不起谁呢?她一个病秧子,脾气这样臭,我没跟她离婚,没揭穿孩子的身份,让她继续做牛太太,让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在我眼前转悠,叫我爸爸……牛强越说越激动,最后拳头奋力砸向方向盘,呜呜哭着。
柴娟的心砰砰跳,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住好房,开好车,西装革履,人前显贵的男人,竟然活得这么憋屈?
牛强哭到一半,突然转过身将柴娟紧紧搂在怀里:“柴娟,咱俩在一起吧!只要你愿意我这就跟她离。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柴娟没能使他如愿,拉开车门跌跌撞撞走了。
牛强在车里又哭了一阵,抽了根烟,脑子渐渐清晰了。他叫柴娟出来,确实是为了给她钱,打发她走的。至于让她给他生孩子,跟邹世芳离婚娶她什么的,都是一时之念。她既然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也落个心死。以后绝不再提。
04
柴娟回了牛家,邹世芳骂骂咧咧,叫你送个东西,怎么送这么久?你眼睛怎么红了?叫你送个东西委屈你了?伺候人就是这样的,不想做你可以走。把我儿子的赔偿金给我。当然你也可以没脸没皮地赖账……
柴娟依旧一言不发。她蹲在卫生间洗衣服,搓着牛强的袜子和内裤,视线模糊得不像话。
邹世芳头疼得厉害,柴娟要送她去医院,她说老毛病了,治不好。说着淌下泪来,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愁的。柴娟给牛强打电话,说邹世芳头疼,牛强不以为然,说柜子里有止疼药,实在不行,给她吃一片。
柴娟突然有点同情这个女人。
她再凶,再刻薄,再刁难她,她都同情她。这些年她跟儿子相依为命,苦是苦了点,可她甘之如饴。可眼前这个女人呢,生活富足,却得不到丈夫一丝怜爱,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母夜叉。
邹世芳说这些年止痛片吃了不少,也没用了。她说柴娟,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贱骨头。穷是穷点,身体是好的,也不用跟男人怄气。
柴娟笑道,人穷,就要劳动,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自然少了许多烦恼。
邹世芳又问,柴娟,你跟丈夫离了那么多年,就不想再找一个男人?要是有个像牛强这样的人找你,你答应不答应?
柴娟觉得邹世芳话里有话,柴娟说,拉倒吧!我一个人过惯了。谁也不要。
邹世芳骂道,男人,真没良心,其实牛强能有今天,还不是靠我们邹家?当初他妈病重,急需10万块手术费,我邹家直接甩了50万给他了。他就算不为自己,也总要救他妈!这个没良心的,现在老子头疼脑热的,他连问也不问一声。
05
过了阵子,柴娟跟邹世芳请了一天假,然后约了牛强在宾馆见面。目的是要钱。
柴娟说,我想想,还是听你的,不干了。你给我三万就行。我已经做了三个月,赔偿金可以减掉一万。
柴娟又说,找你来,是有个事儿要告诉你。你跟邹世芳闹,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孩子么?你觉得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外面的女人给你生你嫌弃,邹世芳又不能生,你很恼火。可邹家毕竟对你有恩,她爸临死前又求过你。你又不忍心把她踹掉,对不?
柴娟,你……
柴娟不容他分辩,接着说,要是现在你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不能相认,你能放下心结,好好跟邹世芳过日子吗?
牛强的眼睛瞪得像铜锣,整个人都僵住了。
柴娟说,我前夫之所以跟我离婚,是因为发现孩子不是他的。你要不信,你跟我儿子去做亲子鉴定。要不是看你这个处境,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的。邹世芳年轻的时候犯了傻,上了男人的当。我又何尝不是年轻的时候犯了傻,上了你的当?你骂邹世芳,我前夫又何尝不在用恶毒地言语骂我?女人固然傻,可男人难道就不可恨吗?造了孽,又不负责,全是女人的罪过。是我对不起我前夫,所以离婚的时候我净身出户。他打我,骂我,我认了。我只求他一点,别揭穿我儿子的身份。我今天告诉你,是为了宽你的心,好好过日子吧!这些年了,我跟儿子过得挺好的。我对你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份感情了。我们,彼此过好各自的日子吧!
……
这天,在这间房里,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哭了个地动山摇。他们仿佛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牛强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有个儿子!当年柴娟离开他以后居然没有堕胎,而是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各中艰辛,自不必说。
要不是这场意外,这个秘密他是至死也不会知道吧。
他最后还是不死心问了柴娟一个问题,还爱不爱他。柴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不爱。不管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都表明了她此刻的态度。既然以前她的人生他没有参与,那么在未来也不需要他了。
她会允许他远远地看她的儿子一眼。但请他无论如何不要打破这份宁静。走过半生,她唯一想保重的就是与儿子相依为命的这份宁静与温馨。任何人,无权打破它。
出了宾馆的门,他们就真的要相忘于江湖了。
06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柴娟没有说谎,那确实是牛强的儿子。柴娟走时,牛强给了她一笔钱,她收下了。就当是满足他的一个小小心愿,让他对儿子尽一份心吧!
牛强一改往日对太太的态度。晚上破天荒拥她入怀。再往后,应酬少了,在家的时间多了,还有时间陪儿子了。家里又请了个阿姨,邹世芳对阿姨态度好多了。这个阿姨跟以前那个阿姨认识,这个阿姨说,女主人挺好的,没你说的那么恶劣啊!虽然不怎么笑,但也没那么凶啊!
某天半夜,牛强感觉胸口有点冰凉的东西,好像是泪。接着听到太太说了声“对不起”。牛强问太太说什么,太太立即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没什么。
牛强的鼻子一酸,背过身去。这一声“对不起”,他等了十年。她抓他顶包,认下了别的男人的种,直到今天,才跟他说了句对不起。
又有一天,儿子在做题,他捧着相册,翻看儿子的照片。那粉嫩的小脸蛋,肉呼呼的小脚丫子,忽然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突兀地对儿子说了声“对不起”。儿子愣了,爸,你说什么呢?
牛强笑中带泪,没什么。
纵使不是亲生,他也跟在他屁股后头叫了十年的爸爸啊!起初对他是宠溺,后来突然就生疏冷漠了。可孩子不知道这当中缘由,他受了伤,不懂言表,性格乖张,小小年纪,显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孤僻。
至于邹世芳,她怎么会不知道牛强跟柴娟的关系?早在她看上牛强的时候就打听过柴娟,看过她本人。这次发生了这起意外,她本可以拒绝柴娟上门的,可她还是同意了。她跟牛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牛强外面有女人她比谁都清楚,想离婚,又狠不下心。牛强有次醉酒抱着儿子又哭又笑,问儿子,你到底是谁的种……从那一刻她就知道了牛强性情大变的原因了。
她等着牛强来质问她,可牛强始终没跟她提及此事。后来柴娟找上门来,邹世芳突然有了个念头,如果他俩之间还有爱,不如她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俩吧!也算是为自己赎罪了。
这三个人中间,藏着多少秘密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亏欠。有对丈夫的,有对恋人的,有对孩子的。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那份亏欠,继续前行。好在,他们都不是格外贪心的人。因为失去过,所以格外珍惜。人生道路上,他们也曾彷徨过,心死过。可上天并没有把他们的路全部堵死。有时候,一条狭窄小径的尽头,是一群人的广阔天空。
邹世芳不知道柴娟为什么会走,更不知道恨了她多年的牛强为何会突然宽恕了他们母子。但她知道,从这天起,她会好好生活。享受幸福,拥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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