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快赶到上海,去的时候我坐了动车;夜里回来,因为少了期盼,自然就买了便宜的火车,慢慢地走。
在这个高铁动车普遍的年代,走得慢、停靠的站点多、还有些脏的火车显得有点落寞。人们奔忙的白天曾属于它的班次被挤占,繁忙的干线上也少了它的身影,渐渐的,k字头绿皮火车或许就会退出铁路客运的历史舞台,让更快、更好、更精准的高铁完全取而代之。
可是,在出发和到达的时间点都不紧要的时间,我还是喜欢坐火车。图它便宜,图它可以抽烟,图它不会风急火撩地把我推进精准的时代工位。坐上高铁,我会精确到分地计划到站的时间,然后在这个时间里打开电子书,打开视频或者小躺一会儿;火车就不一样了,远行时要提前备好车上的吃穿用度,短途却可以悠然漫步过去,因为停靠时间都长,会留有充裕的检票时间。
上了车,发现这是一列开往西安的火车,南腔北调里,总有几声很重的话音,一板一眼地给你带到西北横阔的风沙里。漫长的旅程就在这样的喧闹声里延展,遥远的目的地因了被标明而显得不再遥远,你也踏下了心,听着空卡卡卡的轧轨声,气定神闲地观赏起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
不能说车窗外的风景总是美丽,车窗外却总有美丽的风景,且稍纵即逝。稍不留神,美景一晃而在你眼角的余光中闪过,再想看时,就只有留在你心里的怅惘了。为了不让这样的怅惘困扰余下的路,我专注于窗外,从不忍心睡去。
一夏 曲江 风荷
也许记忆有些错置,那不是高中毕业的夏天,不过确实是个很长的假期,我们三个朋友准备在省城打工。那是个酷热的夏天,昆明很晒,偶然天空飘来几朵云,兜头浇下一阵雨,又若无其事地飘走了。三个人在街头兜兜转转,灰头土脸,最后决定散伙各回各家。
我就一个人坐了火车返回蒙自。
火车抛下了呈贡,抛下了五百里滇池,抛下洛羊镇站美丽的乘警,抛下了铁路边的向日葵,走过一川平坦的坝子后钻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在那之前我没见过这么长的隧道,火车在奋力前行,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出口。
轰的一声,突然,窗外豁然开朗,曲江第一次作为我将会反复书写的意象走进了我的视野里。
一片开阔的土地上,绿色在勃发,作物井然生长,偶有起伏的地面绵延向远,处处村庄错落,溽暑的云霭混入向晚的烟岚。
作为一个意象,这样的曲江是只能属于我的,是我的主观。火车在行进,风景一路后退到了一个恰当的位置,成为背景,成为印象。一片娇艳的荷花倏然映入眼帘,在影山映云的半池清塘里,夏天把它极致的美丽托举到我的眼前。
水面清圆,风荷绰约,在刹那的交会里我的失意的浓云荡涤净了,留下来的,是对此番景色萦绕不去的追怀。
《曲江》
把弯弯曲曲流去的时光比作
曲江
时间内外,所有的波浪和缠绵
被大地反复吞没
总是荒草萋萋
总是荷叶圆圆
总是不在曲江停留
总是人心为此柔软
二冬 遇雪道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困惑于自己最喜欢哪个季节,春花秋月风荷夏,还有晴雪的冬天,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伤春悲秋的颓靡之气总无法建立,踏不进感伤主义的门槛,为此还小小地懊丧了一番。
某一年我在苏州,大概就和最近一样昼夜倒错,白天起得愈来愈晚,夜里越来越难入睡。看书已经倦乏,而困意一点儿也没有。我挪到窗边,将散漫的目光投出去。窗外夜色浓郁,隆冬时节的姑苏连续阴了几天,气温逐日在降,而欲雨不雨,盼雪不雪。邻屋的河水里偶有鲤鱼跳波,泼喇喇的水声弥散进夜色仿佛被吞没,唯水波搅碎了的微光,在对河的墙上惝恍迷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忽然想起这首诗来——屋里陈放了新酿成的酒,其香隐约,诗人独自备好了酒器,在大雪将至的黄昏,等一个人来。
这个人是谁?刘十九。
刘十九是谁?也许是刘禹锡?
白居易的诗集里,频繁出现“与梦得饮”“劝梦得饮”“寻梦得饮”的主题,可见二人是趣味相投且旗鼓相当的良朋好友。一查,刘禹锡却行二十八,那这个十九或许是他的一个哥哥吧。不管他是谁,至少是白乐天最亲密的至交之一吧。
我也要去问刘十九能饮一杯无了!
支配我生命的热情总是突如其来,一个念头出现就要当即去实施,我买了火车票,出门。夜间专线空荡荡的,马路上也是,很快,火车站波浪形的楼头就近了。
夜行的火车通常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没能趁白天跑完全程,在夜里拖着疲惫的身躯踽踽独行。
我喜欢呆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点上烟,看外面闪过的山丘、河流、村庄……窗框就像一块荧屏,放映着我所不熟悉的风物,看一个个我没参与的世界在那里井然有序地运转。坐长途时,累了我就来这里站着,短途的话干脆连位子都不去找,就在这里站过去。
只是夜色如幕,零零星星的灯光里看不出个所以然,抽完一支烟我就回了座位。
车厢里,买了坐票的人们都在艰难地迎合睡意,有人总找不好趴在桌上的姿势,有人仰头靠后鼾声如雷,有人躺在空的两座上收不住长出来的脚,被困意侵袭的人们都在烦躁地扭动着。
也有人在吃着带上车的或车上买的零食,瓜子,辣条,某地特产;有人在车厢中来来回回,上厕所,去抽烟,问卧铺;有人木木地望着窗外,正在安静地抵抗。往来穿梭的列车员不见了,白日里的喧嚣少了。
列车抖擞了一下,速度慢下来,我把瞄准在人们的千姿百态里的思绪收回来,看向窗外。火车在减速后又缓缓行进,外面,仍是沉沉的夜色,浓墨有所稀释而晨光熹微,晃过列车的灌木、树杆、招牌、楼宇仍是团团的黑影。
火车在行进,夜在退散,阴沉沉的天色里,雪花忽然纷纷扬扬起来。
起初我以为是雨,没太在意。但随着天光渐亮,那轻灵飘逸的粉粒在空中纷纷扬扬,漫天漫地,雪的模样显得真真切切了。
我心里一阵激动,在苏州等了半个多月不见的雪,怎么就在杭州碰上了。四顾却无可声张,伸手想去接住扑窗的雪花,撞着了玻璃,索性就把手贴上了冰冷的玻璃,一直到城站。
出站时雪依然在下,绿化的草叶上、小黄车的坐垫上、路边停着的车盖上已经覆了薄薄一层积雪。时候尚早,刘十九估计还在睡梦中,我抻抻衣服,向雪中的西湖走去。
今年的春天,我和刘十九又同游西湖,把酒彻夜。
苏堤春晓,断桥残雪,分在春冬,淡妆浓抹总相宜。
三春 嘉陵江
“四川,我诗歌中的玫瑰花园
那儿诞生了你
像一颗早晨的星星那样美丽
明亮的夜晚多么美丽而明亮
仿佛我们要彻夜谈论玫瑰直到美丽的晨星升起”
海子在他的串联时期写下这样一首热烈的诗,我想,他在四川一定遇到了他的贝亚德丽思,有过一段缠绵缱绻,一段销魂。
会是在南充么?会是在达州么?
武汉到成都的区间段我走过很多次,目的地不一定是成都,始发站也不一定是武汉,只是这之间的路总会经过,在过去和以后,我也会用同样丰沛的情感将这句诗反复念诵——四川,我诗歌中的玫瑰花园。
四 秋水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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